瞿氏父子對視了眼,瞿丙全的眼皮驚跳了數下,咬緊牙關:“我、我真……”
俞星臣抬手,將一本書扔在地上。
正是從瞿梓期屋子裡拿到的那本《全唐詩》。
“你自己看。”俞星臣冷然道:“你以為取走他寫的,自然萬事大吉,可沒想到瞿梓期早將線索留下,就在這本書裡。”
瞿儘忠忙拉住兒子。
但瞿丙全不顧一切:“不可能……”上前撿起那本書,亂翻起來。
他以為瞿梓期在書裡寫下了什麼,自己一時情急沒看見?
但當時他是認真翻看過的,明明沒發現有什麼字……
“沒有、沒有啊……”瞿丙全喃喃,目光逐漸慌亂。
確實沒有什麼字。
“你該找的不是多出來的,而是少了的。”俞星臣垂眸,提醒。
瞿丙全頓時愣住了:“少了的?”
他竟不明白。
瞿儘忠在旁一怔,遲疑著接過那本書。
翻到了丟了的那半頁,瞿儘忠道:“這、難道……三爺指的是這個?”
俞星臣淡漠道:“那是元稹的《賽神》,村落事妖神,林木大如村……”
他念了一句:“而瞿梓期要說的話,就在被他撕去的那半頁裡——‘蜉蝣生濕處,鴟鴞集黃昏’……”
瞿丙全滿臉茫然:“這、這是什麼意思?”
他雖然不似自己說的一樣粗莽不認字,但對於詩詞卻是一竅不通。
當時看書頁殘缺,還以為是尋常事。
俞星臣掃過瞿儘忠跟瞿丙全惶然不知的臉色,繼續念道:“——‘主人邪心起,氣燄日夜繁。狐狸得蹊徑,潛穴主人園’。”
楊儀在旁暗暗點頭,這幾句果然更加直白。
得虧是俞星臣,不是個飽讀詩書的,哪知道這丟失的幾句是什麼。又豈會看出其中訣竅。
俞星臣冷笑:“還要我解釋明白嗎?”
“主人……狐狸……”瞿儘忠喃喃,他終於後知後覺,搖搖晃晃,猛地跪地:“三爺饒命!”
按照時間推算,瞿梓期出現異常的那幾日,正是京城之中九門重開,沙狐一行人逃走之時。
俞星臣跟薛放請旨意,命天下各地巡檢司,嚴密搜尋沙狐胥烈,可終究沒捉到沙狐本人。
人人都以為瞿梓期教孩童們所念的那首詩,是悼念清明,但正如楊儀所說,這首詩對他而言,顯然有不同的意義。
俞星臣先前在瞿梓期的臥房中查看,雖然說一些可能留下線索的東西都被毀了,可恰恰是因為收拾的太乾淨,反而更加露出了馬腳。
俞星臣自己是個讀書之人,他書房中筆墨紙硯,一應具全,文房四寶外,什麼書籍之類也自不可或缺。
但除了這些,最多的還有一件——那就是墨寶。
既然看書寫字,除了書之外,自然還有許多親筆所寫墨跡字紙留下。
這是習慣,也是自然。
可是在瞿梓期的房間內,他沒有看到任何瞿梓期的手書。
假如沒有文房四寶在,倒也說得通,但硯台之中還有乾涸的墨跡,一支兔毫都沒來得及清洗乾淨。
那麼他寫的字哪裡去了?
那將他的字收起來的人,顯然是做賊心虛。卻不曉得這麼一弄,反成了最大的破綻。
俞星臣並沒有當著瞿家父子的麵追問。
因為就算不需要那些,他依舊找到了線索,那就是那丟了半頁的《全唐詩》。
假如說《賽神》隻是巧合,那麼,童子所背誦的那首高翥的《清明日對酒》,就如同一個提醒,一個注解,一個血淋淋的真實故事。
俞星臣難以遏製心中的怒意:“瞿儘忠,你真真是辜負了這個名字,竟然跟北原狼子有所勾連!”
瞿莊主著實沒料想,才不過一個時辰,埋藏著的絕密竟被挖了出來。
大勢已去,連瞿丙全也跟著跪倒在地。
瞿儘忠無法可想,隻得坦白:“三爺明鑒,老奴哪裡敢乾那種殺頭的事,隻不過,以前犬子去北地做毛皮買賣,曾受過那裡的人一點恩惠,先前鼠疫之時那些人突然上門,說是要借宿一日,老奴自然不便如何……其實並不知道他的身份!”
俞星臣道:“瞿梓期跟你說什麼了?”
瞿儘忠麵上露出悲戚之色:“正如三爺所說,那人來的那天,偏偏梓期在塔樓之上,他應該是看見了那人進門,在我將那些人安頓下來後。梓期他悄悄找到我,說那個人是北原的賊人,讓我快將他們拿下!”
“然後你……就把他除掉了?”
“不不,”瞿儘忠忙搖頭:“我隻安撫他,說他看錯了,那些人是商賈而已。誰知……”
瞿梓期認得胥烈那一頭銀發,以及跟著他身邊的兩個人,他道:“我親眼目睹那沙狐所帶的人,燒了村落,殺我妻兒 ……我就算死也不會忘記,豈會認錯。莊主,你若不報官,便是窩藏,將來朝廷追究起來……”
瞿儘忠還想搪塞安撫。
但瞿梓期因見到了血仇之人,豈肯放過。
他見瞿儘忠一味地不敢如何,瞿梓期便想離開莊子……本想去縣衙報官。
誰知瞿丙全按捺不住,怕大禍臨頭,就把這件事告訴了那些人。
胥烈眾人聽了,反應平常,竟叫瞿丙全不必驚慌,他們會把此事料理妥當的。
藺汀蘭冷道:“所謂的料理妥當,就是殺人滅口?”
“我沒有辦法,”瞿丙全喃喃道:“那些人不是好惹的,若是惹急了他們,彆說一個瞿梓期,連整個莊子都……”
俞星臣的眼中透出怒色:“糊塗該死的混賬!”
事實就如三個人先前所推斷的。
楊儀判定的沒有錯,瞿梓期確實不是墜落而死。
是沙狐的人在樓下將人拗斷了脖頸,偽裝墜樓死之狀。
然後故意挑在巡夜人經過的時候,假裝是瞿梓期,從樓上躍落。
塔樓下光線暗淡,加上三狗等被跳樓的慘狀所震驚,他們從遊廊轉下來那一錯眼,足夠行事。
但到底百密一疏,留下破綻,比如瞿梓期不會武功,而凶手跳下來的動作過於利落,比如摔落在地的聲響不對。
當然,他們更是沒料到,偏出了個倔脾氣的卓武,引了小郡主來,紫敏又把藺汀蘭,楊儀跟俞星臣找了來。
屍首的異狀自然逃不開楊儀的眼睛,而其他的……
瞿梓期事先已經留下了細微的線索,若是在樂陽知縣或者彆的什麼人來,自然是留意不到,但對於俞星臣而言,已經綽綽有餘。
簡直天理昭彰。
雖是破解了此事,俞星臣心中卻更怒。
瞿家父子這種行徑,算什麼?
已經不止是窩藏敵寇,往重裡說,這叫叛國投敵。
還真給紫敏說中了,這也跟謀反已經差不許多了。
俞星臣正是事先料到這麼一審問,必定問不出什麼好聽的,所以才屏退了知縣跟紫敏,而隻留了藺汀蘭跟楊儀。
當然,之所以留他們,也是因為知道彆人可以瞞,可他們兩個,他瞞不住,與其欲蓋彌彰,不如坦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