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楊儀進門的時候, 俞星臣便已經站了起來。
他雖然也去過羈縻州,但當他趕到大佛堂的時候,狄聞因為要“毀屍滅跡”, 正忙著叫人去處置韓青的“屍首”。
所以俞星臣竟未曾瞻仰過韓青的“遺容”。
至於韓青——也就是穆不棄, 他是因為帶兵出城,這會兒要跟新任監軍一個當麵交代。
所以隻養了兩天便趕來了。
兩人方才相見, 俞星臣察覺這位穆將軍, 談吐舉止,透著不凡。
明明他的履曆是從最底層的小卒子一步步建功立業、才走到這個位置,本以為是那種豪邁不羈七情外露的武將。
誰知觀其神色氣質, 竟是泰然自若,大有光芒內斂之意, 說句俞星臣私心的話, 簡直比薛放還穩重三分呢。
沒見到穆不棄之前, 俞星臣覺著,雖然馬浜不是個東西,但此人違抗軍令貿然帶兵出城, 又陷於危難……到底是有些魯莽行事的。
可見到他之後,這感觀陡然不同, 隻覺著他既然要出戰,那必定有必須要出戰的理由,此人天生給人一種油然而生的信任感。
兩個人竟然“相談甚歡”。
隻不過穆不棄的口音裡時不時帶出些南邊之意,略顯熟悉, 又讓俞星臣心裡隱隱約約有一種奇怪說不出的感覺。
此刻見楊儀到了,俞星臣才收住心緒,起身相迎。
楊儀知道俞星臣眼睛厲害洞察敏銳,不敢在他麵前流露出什麼來, 看了會兒穆不棄後,便垂了眼簾。
因為那一夜,她跟俞星臣之間門到底是有些罅隙的,臉上看著就格外淡淡的。
俞星臣心知肚明,就隻淺問了幾句,並不多言,居然也比平時多出了幾分拘束。
穆不棄不太了解兩人之間門如何,倒還看不大出來,旁邊初十四的眼睛瞥來瞥去,忙的不亦樂乎。
楊儀不來的時候,俞星臣心裡時不時擔憂,倒是盼著薛放平安將她接來,如今到了,卻反而有些無所適從。
於是淺說了兩句,便道:“這位是威遠關守將穆不棄穆將軍。”
又對穆不棄道:“這位是太醫院楊侍醫,皇上欽封的永安侯。”
穆不棄上前拱手道:“末將穆不棄,參見永安侯。”
楊儀道:“穆將軍免禮。”卻見他的雙手皆都裹著帕子,好像有傷:“穆將軍這是怎麼了?”
穆不棄道:“無妨,是之前……凍傷了。”
楊儀之前就跟薛放問過此事,心頭一緊:“可否容我一觀。”
穆不棄稍微猶豫:“當然可以。”
舉手將拆,奈何他左右手不便,江公公上前:“我來我來。”
小心翼翼給他把右手的帕子解開,江太監愕然屏息:“這、這是……”幾乎倒退出去。
原來他的手背破皮,紅肉外見,像是凍爛了似的,血淋淋格外駭人。
而手指腫的赤紅發亮,卻似少了點什麼,細看,原來一支小指竟不見了!
俞星臣之前雖看見他裹著手,隱約猜到是怎麼回事,所以不問,也不看。
此刻猝不及防看了眼,整個人汗毛倒豎,脊背發涼,簡直出了冷汗。
楊儀方才看他拱手行禮,動作便有些不暢似的,心裡已經懷疑,如今見狀,越發凜然。
忙走近了細細端詳:“小指是……”
穆不棄的語氣倒是淡淡地,好像十分尋常:“在敵營拒守的時候不小心凍僵了,沒留意到,不知怎麼碰到……就折斷了。永安侯不必在意,這都是小傷。”
他的語氣倒是跟薛放如出一轍。
楊儀心中甚是難受。
勉強問:“似你這般的傷……彆的人……”
穆不棄道:“是,也有不少凍掉的耳朵的,還有腳趾,這其實都還算好的……有的人整條腿都不行了。總之,能保住性命,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其實北境的氣候就是這樣,不說出擊的士兵們,就說北境各地的百姓,有那些貧寒之家,缺衣少穿沒有炭火的,過冬也十分艱難,耳朵凍爛,手指腳趾凍壞的大有。
楊儀等一路而來,從衛城之前就已經發現了,比如街頭那些凍餓交加倒斃之人。
俞星臣聽不得這些話,垂首走出門去。初十四正全神貫注聽穆不棄講述,看了一眼他,見靈樞跟上了,自己便沒有動。
楊儀的心裡也很難受,她雖然見慣了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傷,但聽他這麼雲淡風輕地講述,實在是有點受不了。
“可用過藥?”
穆不棄微微蹙眉道:“這……越是北邊,能用的藥便越發的少……”
原先他在小彌寨的時候,木亞老爺子是會些草藥之術的,所以韓青從小也懂一些,可惜,一來南北差異巨大,他知道的那些可用的藥草,這裡統統沒有,而這裡現成的藥,又很少。
楊儀心頭一沉。
她收斂心緒,隻趕緊先給穆不棄將傷處料理妥當,用黎洞丸化開,又加生肌散外敷。
又寫了一副通脈四逆湯的方子,用甘草,生薑,附子等驅寒溫中的藥,破陰回陽,對付凍傷最為有效。
楊儀道:“外敷的藥,因沒有彆的,便姑且用這兩個,究竟用什麼我還要再想一想,等調好了,叫人送給你。”
穆不棄行禮道:“多謝。”
楊儀輕輕摁住他的手,欲言又止,隻問:“身上可還有彆的傷麼?”
“不礙事。放心。”他的聲音裡透出幾分難得的溫和。
這點猶如故人心知般的溫和,讓楊儀的鼻子發酸,眼睛發漲。
她心裡其實有很多話,比如想問穆不棄知不知道佩佩跟戚峰的事,但又從何說起。
他從南到北,改名換姓,從最底層做起,不知經曆過多少生死,到了這一步。
他已經是想從頭開始了,自己大概……不用再說那些舊話。
好不容易把心裡湧動的那些言語壓下去,楊儀隻認真地看著穆不棄,道:“穆將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穆不棄眼神閃爍,終於道:“承蒙永安侯吉言。”
說完之後,他向著楊儀一笑。
雖然他的臉上也有凍傷,青一塊紅一塊,有的腫起有的破損,但這一笑,卻讓楊儀仿佛看到了曾經在羈縻州那個還沒長大,無憂無慮的爛漫少年模樣。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韓青”這樣會心自在的笑。
正在這時,廳門口一聲咳嗽。
楊儀轉頭,卻見薛放站在廳門邊上,看她轉頭,便翻了個白眼。
穆不棄向著楊儀傾了傾身,向外走到廳門口。
薛放瞥著他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穆將軍。”
穆不棄抿了抿唇:“當然,托賴永安侯跟薛督軍的吉言。”
薛放道:“去去去,你還是趕緊歇著去吧,這走路還不靈便麼,誰要你這麼著急趕來的?逞什麼強?趕著在這兒礙眼。”
楊儀覺著他說話太不客氣了。
剛要說他兩句,初十四拍拍她的手臂,悄聲問:“你跟這個人之前見過嗎?”
楊儀嚇了一跳:“什、什麼?”
那邊穆不棄回頭看了眼,一笑:“我先告退了。”邁步出門走了。
初十四摸著下頜,打量著楊儀道:“我總感覺你們剛才怪怪的。”
這會兒薛放打發了“礙眼”的人,也跟著走了過來,說道:“怪嗎?我也覺著怪怪的,怎麼還上手了呢?”
楊儀被初十四那句嚇的心跳,又怕他看出來,便對薛放道:“什麼上手?”
薛放道:“你摸他的手乾什麼?”
楊儀不由橫了他一眼。
初十四笑道:“我算是看見活的醋壇子了。你有本事管得了她?”
薛放哼道:“我哪裡敢管,我隻是說說罷了,難道過過嘴癮都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