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城, 在四方街心處張搭藥棚,設了一口大鍋。
事先沈笙太守已經命人四處張貼公告,又使各裡長保長等挨家挨戶告知, 說是朝廷特派了太醫院的楊太醫, 也就是欽封的永安侯,來至武威安民。
即日起,於四方街開棚,凡是百姓人等,皆可以去領一碗“回元湯”並兩隻餃子。
這“回元湯”三個字, 還是俞星臣給起的。
畢竟若是說“祛寒嬌耳湯”,有些拗口, 何況其餘幾味藥,都是楊儀自想出來的, 若直接頂著“祛寒嬌耳湯”的名頭,卻也有誤導世人之嫌。
何況主要是為了百姓的身體補益, 隻想個好記且好聽、意頭又佳的名字就罷了。
“元”是元氣、精元的意思, 自然簡單且易記。
頭一天,來領的百姓並不算很多,一口鍋還可以應付。
那時候楊儀還以為, 大概也隻是如此了。
誰知次日, 忽然來了一兩倍的人數,一口鍋已經是有些窘迫, 做的餃子也很快供不應求。
原來百姓們喝了湯之後, 直到傍晚,都覺著身體裡有些許暖暖的,才反應過來那確實是好物,一傳十, 十傳百,連那些原本不知道的,也趕緊跑了來。
一口鍋變成了兩口,然後是四口……到了第五天上,成了六口,監軍府上下眾人一起上陣,忙的人仰馬翻。
楊儀命人把藥方貼了出去,方便那些有餘錢的人家自己去做。
誰知,那些人竟隻迷信藥棚裡的湯,覺著那是永安侯親自施的,自然比彆處不同。
而這兩天甚至有人傳說,這“回元湯”更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功效。
原來是一個廟裡的老乞丐,本已經奄奄一息,被人喂了湯水後,竟漸漸緩了過來!如今已經完全無恙。
這樣一來,自然越發了不得了。
情形幾乎有點兒失去控製。幸虧江公公是個能乾的,何況還有俞星臣從旁協助,不用緊著楊儀操心。
而楊儀心裡在擔憂的,卻是出去打土匪的薛放,他已經三天沒回來了。
這日,俞星臣來見楊儀。
“有一件事,想請你配合。”
楊儀並沒有看他:“請說。”
俞星臣道:“明日,我會請城中的幾位富商、士紳在府裡一會,能不能煩你坐陪片刻。”
楊儀匪夷所思,轉頭看向俞星臣:“俞監軍這是何意?”要不是篤信他的為人,早翻臉了。
俞星臣道:“這幾個人,都吃過回元湯跟餃子,他們明明可以自己做,但每天還是派仆人去排隊……你覺著這是為何?”
楊儀哼了聲:“誰知道。”
俞星臣道:“他們每個人都是家財萬貫,自然不是貪圖小便宜,他們是衝著你。”
楊儀疑惑:“衝我?那又不是我親手做的。”
俞星臣一笑:“你猜,為什麼那廟裡開過光的什麼、珠串、寄名符之類的東西,大家都趨之若鶩?”
他這句話的關鍵是“開過光”。
楊儀隱約明白,啼笑皆非。他居然用開光來比喻,她又不是那廟裡的菩薩。
俞星臣道:“其實倒也不用怪他們,藥雖有效,但用藥的心情也同樣重要,你當然明白這個道理,譬如一個人得了病,一個神仙說你會長命百歲,你說他會不會深信不疑……會不會因此‘人逢喜事精神爽’地就好了起來?”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楊儀製止了他:“你叫我作陪有什麼用意?”
俞星臣言簡意賅,和盤托出:“他們會給錢。”
楊儀越發目瞪口呆,這個人是不是跟薛放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了他那種習氣。
俞星臣咳嗽了聲,補充道:“他們會自願捐錢,你該聽說了,定北軍的軍餉……”
楊儀揉了揉額頭:“想必他們給的不少,俞監軍才肯‘出此下策’。”
俞星臣頷首道:“他們一個人,怎麼說,至少也能供給三五百以上的士兵吧。”
楊儀的瞳仁震了震:“我答應了。”
脫口而出的瞬間,楊儀心想,何止是俞星臣近墨者黑,自己也不遑多讓。
四方街。
一個衣著破破爛爛的少年,大概十二三歲,臉上有些臟臟的,眼巴巴看著前頭熱氣騰騰的湯鍋。
他手中捧著一個掉了角的碗,因為極冷,手在不住地發抖。
好不容易挨到了他,少年上前,捧著碗虔誠地伸出雙手。
鍋邊的士兵舀了兩隻餃子給他,又舀了些回元湯。
少年卻站著不走,眼巴巴地盯著鍋。
士兵道:“每人兩隻,快走吧。”
雖然看著甚是可憐,但例不能開,畢竟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可憐之人了。給他多了,給彆人就會少。
少年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地抱著碗走開。
正斧頭帶了豆子過來看,豆子嗅著那少年,發出兩聲低低的吠叫。
那少年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似的,腳下一滑,向旁邊跌倒。
那一碗滾燙的回元湯跟餃子一起灑落。
斧頭大驚,趕忙上前扶住他:“對不住,燙傷了沒有?”
少年不管彆的,急著用黑乎乎的手去抓那餃子,但是湯已經灑光了,餃子也有一隻落在地上。
他呆呆道:“我的湯,我的回元湯!”
豆子在旁邊不停地嗅,似乎又要叫。
斧頭趕緊捏住豆子的嘴,對少年道:“你彆怕,豆子不咬人的。是我害你灑了湯,我給你重新要一碗去。”
他取了少年的碗,果真去給他另外討了一碗回來,還多了新的兩隻餃子。
少年有些喜出望外,忐忑驚喜地看著:“給我的?”
斧頭衝他眨了眨眼道:“賠給你的。快吃吧。一會兒涼了。”
少年又舔了舔嘴唇,卻並不吃,連同之前臟了的兩隻也小心翼翼放在碗裡,抱著碗起身就走。
忽然又停下來,少年回頭,遲疑著對斧頭道:“那口鍋,要壞掉了……小心燙。”
斧頭疑惑:“你說什麼?”
少年卻並未解釋,轉身匆匆去了。
斧頭覺著奇怪,望著他往前快步而行,忽然想起來:“哎喲,也沒看看他燙傷了沒有,都怪你。”他訓斥豆子:“你怎麼衝他叫呢?看把他嚇的。”
豆子眯著眼抬著頭,鼻子掀動。
“還有,他說什麼那口鍋……這明明好端端的,怎麼說要壞掉了?”斧頭思忖著,走到那煮餃子的鍋旁邊,問士兵:“哥哥,這鍋結實的吧?”
那士兵笑道:“這是當然,新買的,你聽聽聲兒……”說著用勺子在鍋沿上輕輕地敲了兩下,發出厚實的響動。
誰知便是這麼一敲,那鍋突然歪了歪,斧頭跟士兵眼睜睜看著,兩人愕然之際,倒也算是反應迅速了,忙向後躲開。
刹那間,隻聽“嗤啦”一聲響,緊接著是驚呼聲此起彼伏。
斧頭定睛,卻見那口煮餃子的鍋竟歪倒地上,沒舀完的餃子都散落於地。
他心頭亂跳,趕緊細看,那鍋倒是沒有破,原來是底下的鐵架因為被火燒了數日,竟是鬆散了!
那士兵心有餘悸:“幸虧方才斧頭你提醒的及時,咱們閃得快,不然這一下子豈不是燙壞了。隻可惜了這些餃子跟湯。”
排隊的百姓們卻紛紛說道:“湯是沒法子了,但餃子不能白壞了,用水衝一衝照樣能吃!”
士兵們見他們並不嫌棄,才忙照辦。
斧頭領著豆子走開,想到少年臨去的話,狐疑:“這是巧合呢還是……”
且說那少年飛快往回走,不多時,到了一處低矮的院門前。
把破舊的門撥開,他喜滋滋進內。
突然間,卻聽到屋內傳來奇怪的聲響,少年的臉色大變,端著湯碗立在門口。
是婦人的聲音:“不、不行……”
“什麼不行,老子都不嫌你臟。”
“決明、決明要回來了,老爺……咳咳……我病了……”
“那個古裡古怪的喪門星,留著到底是禍患,早該弄死他!”
婦人驚呼了聲,喘息起來,好像是在求情。
男人得意道:“你陪我這一回,我自然饒他……難道、還會少了你的錢?”
“你……”
“裝什麼貞潔烈婦,你當我不知道……”
話音剛落,身後門響。
男人猛然回頭,卻見衣著破爛的少年麵無表情地走了進來,手中還捧著一碗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