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乘車往回之時, 留心看路上的行人。
此刻正是北境最冷的時候,又兼下著雪,但武威乃是北境第一大城, 自然跟彆處不同, 路上的人竟還不在少數。
有錢人,都是皮毛帽子身上毛鬥篷之類,但多數都是身著棉衣的平民百姓,可他們雖然身份各異,此刻在路上所為的事也不同, 但幾乎每個人見了麵,都會問一句:“去領了回元湯了麼?”
楊儀這一路乘車, 倒是聽了三四次這樣的問話。另外便是些說這回元湯餃種種好處等話。
江太監聽了會兒,回頭對楊儀笑道:“大人可聽見了?如今城中的人但凡碰頭, 必提回元湯,這幾日我派人出去打聽著, 那些人, 簡直把這個視作靈丹妙藥了。還有些富人千方百計的,讓自己的家奴們假裝乞丐去排隊,就為了吃一碗呢。”
楊儀道:“真有此事?為什麼要假扮乞丐?”
江太監道:“因為俞大人曾吩咐過, 但凡那些衣冠楚楚看著出身富戶的, 便不許他們領,縱然來領也不許給。隻接濟窮人。”
楊儀笑道:“這倒是個法子, 何況我藥方都張貼出去了, 他們要吃多少做不成呢。何必跟那些缺衣少穿的人爭搶。”
江公公聽她這麼說,搖頭道:“您不知道,他們隻迷信那藥棚內施出來的,我昨日還知道了一件事, 另有富戶,為了吃一碗,還出錢買乞丐的呢。”
楊儀一怔,江太監繼續道:“最好笑的是,那乞丐不肯給他,說這是永安侯賜的妙藥,連著吃上一個月,便能身強體健,百病不生。而且還有不少人覺著他說的對。”
楊儀聞言不由笑了,又歎道:“他賣了也好,賣了這一碗可以再排隊另一碗,太實心了。”
江公公道:“有的人便是這樣實心,他覺著每人每天領兩隻,就是每人的福分,這福分自然不能賣給彆人去。”
楊儀又笑。
對於武威城的百姓來說,每天去領回元湯跟餃子吃,已經成了每日必須要做的頭等大事。
雖然每次必得去排隊,頂風冒雪,但一想到能有湯餃,渾身便先熱起來了。
楊儀起初不敢在彆處弄,直到武威這裡弄到第三天上,逐漸有了經驗,開始有條不紊,她才叫張太醫帶了一應所用藥材跟藥侍、醫學生們去了威遠。
另外,又派了一名傳信兵,拿了銀票並自己的親筆信前往衛城,讓在那裡的胡太醫也如此這般的行起事來。
這兩日,威遠跟衛城都開始著手,楊儀打算再過兩天,就把跟著的藥侍和醫學生再派到北境其他地方去,儘快著手操辦起來。
她最近也忙得很,一則是為北境的事,二來京城方麵,她也已經寫了幾封信,有公文,也有私信,但卻都不是為了私事。
有的是給楊佑持的,為了藥,還有給林琅的,也是為了藥,外加醫官。
還有一封折奏,卻是給宮內皇上的,將此處情形簡略稟明。
最後這一封折奏,楊儀想了很久才決定擬出來,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皇帝大概也是想知道北境的具體的。
而她所做的所有,雖問心無愧,但如果想要更好的做下去……做的更好,則離不開皇帝的首肯。
回到監軍府,小甘迎著出來,就把慧娘跟決明母子在府裡的事情告訴了她。
斧頭跟著解釋:“是之前我才從永安侯院子出來,豆子就看到一隻黃皮子,一路就追著到了決明家裡,才發現原來那些衙差正要將他們拉到衙門裡去。”
楊儀低頭摸摸豆子的頭:“又是黃皮子?”
斧頭說:“是啊,我懷疑是不是之前在王家出現的那隻。可是它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呢。”說到此刻,忍不住又開始張望,好像覺著那小東西也正埋伏在不知哪裡。
大家陪著楊儀到了慧娘母子歇息之處。
將到門口,隻聽到裡頭是慧娘的聲音道:“你答應娘,以後不許再那麼做了。”
決明的聲音囁嚅道:“他、他害了娘。搶走了、回元湯,還摔了碗。”
慧娘道:“娘什麼都不要,隻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楊儀走到門口,向內看去,見榻上是個年紀不大衣著破爛的小少年,旁邊坐著個身形偏瘦的女子。
那少年耷拉著頭,兩隻手交握在一起,不住地扭來扭去:“我不想沒有娘。”
慧娘一愣,繼而輕輕地摟著少年的肩頭:“娘沒事,昨晚上……隻是疼得厲害些。”
少年開始搖頭,他不是搖一搖就停下,而是一直不停地開始搖。
慧娘忙抱緊他:“決明,彆害怕,娘真的沒事……”
少年的頭搖的更厲害了,他沒有出聲,卻好像在激烈地否認她的話,幾乎從她懷中掙紮出去。
楊儀本來入內,看到這個情形,不太好打擾。
斧頭對楊儀道:“我聽那些人說,決明有些……我以為他們是胡說的。”
當時斧頭聽那些百姓們議論,說決明有些癡癡傻傻的。他本來不信。
正說了一句,那邊決明好像聽見了動靜,他抬頭看向外間門。
他的目光不像是尋常少年一般靈動,反而有些凝滯,他盯著楊儀,眼睛不知不覺隨著睜大。
而且也不再搖頭。
楊儀見他發現了,便邁步走了進來,斧頭趕緊道:“慧娘子,決明,這是永安侯。”
決明隻管盯著她,慧娘正發現決明不再搖頭,正疑惑,猛地見他們進來,又聽說是永安侯,嚇得立刻跪倒下去:“永、永安侯大人……”
楊儀忙叫斧頭把她扶起來,留神看慧娘的動作。
卻見她起身的時候,習慣性地彎著腰,好像肚子疼一般。
楊儀下意識的要過去,不料決明望著楊儀:“你跟他們不一樣。”他說著竟伸出手來,好像要摸一摸她。
江公公跟小甘忙要阻止,慧娘也叫了聲“決明”,想過來阻止,楊儀擺擺手。
決明看著她,他有點黑的手摸在楊儀的臉上,他明明是在看她,但楊儀感覺,他其實並沒有看見自己,或者,不知是看著怎樣的“自己”。
這種感覺朦朦朧朧,很奇怪。
此刻,慧娘擰著眉,挨著桌子傴僂身子站著,楊儀道:“你怎麼了?”
決明走回慧娘身邊:“娘肚子又疼了。”
楊儀走過去,在她的脈上聽了聽,不覺皺眉。
她看看慧娘又看決明,對斧頭道:“你領著他出去吃點東西。”
斧頭立刻明白,拉著決明到外頭卻了,慧娘本來擔心決明不肯,沒想到他居然很聽話。
江太監見狀,知道恐怕有些要避開人的話,於是也退到了門口。
小甘本以為自己是女子,自然無礙,沒想到楊儀看了看她,小甘很意外,隻得也跟著退出。
屋內,楊儀道:“你……小產過了?”
原來方才她察覺慧娘的脈象沉細微弱,乃是脾腎兩虛,衝任失常的症狀。
再加上她麵色蒼白,偶爾氣喘,自是產後失於調養才導致氣血虧虛。
慧娘駭然:“永安侯……”不知她怎麼一上手就能聽出來。
楊儀道:“是怎麼回事?”
慧娘咬著唇,淚卻湧出。
她捂著嘴,強忍哽咽。
慧娘原本良家女,被王家看中,給了她家裡錢,強許做妾。
誰知王娘子性情暴躁,打了幾次,差點出人命。
若是慧娘是買來的,那自然反手賣出去,也不虧本。但偏她是良家出身,於是便隻叫攆了出去。
慧娘無依無靠,幸虧一個之前認識的青年接濟她,兩人情投意合。
慧娘本來想自己總算有了依靠了,那青年對她又好,誰知王員外聽說後,不由分說,帶人把那青年痛打了一頓,生生地把他逼走了。
那時候慧娘已經有了身孕,她怕王員外知道,便小心翼翼地隱瞞著,這孩子不足月就出生了。
幸虧那一陣子王員外沒來攪擾,影影綽綽聽說,他新買了一個妾,如今正得意著,大概不會再來了。
可慧娘畢竟隻是個女流,沒有彆的本事,小孩兒餓得哭叫,她急得了不得,甚至咬破了手指喂給他血喝。
後來……情形總算好轉。
但那卻是說不出口的。
她畢竟是個美人兒,所以也有一個最簡單的法子。
她隻想要孩子跟自己彆活活地餓死就行了。
可是這樣一來,她的身子也逐漸垮了,前些日子的小產,之前其實也有過,已經是習慣的了。
畢竟這麼多年來,她就算有了點錢,也隻用在決明身上,自己卻是節衣縮食,身子本就虛極。
昨天晚上更是疼得死了過去,幾乎醒不來。
楊儀聽慧娘斷斷續續說了自己的遭遇。不知怎麼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