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監時不時地盯著暖閣那邊兒, 得到消息便忙回來告訴楊儀。
他悄悄地在楊儀耳畔道:“聽說俞大人醉的不太像話,都吐了呢……幸虧已經送走了那些人。”
楊儀很意外,俞星臣不是這麼沒有數的, 輕易怎會喝醉?
但她關心的還有一件,那就是……銀子到底“捐”了沒有。可是俞星臣醉的不輕的話, 自己似乎不該在這時候問此事。
於是問江公公:“給送了醒酒湯了沒有?”
江太監眨眨眼:“這倒不知道。”
“吐了的話……”楊儀籲了口氣,道:“去做一碗……葛根橘皮湯吧,用葛根, 陳橘皮, 人參, 檀香……”
她慢慢地說了一個方子,江公公拚命記住。
剛要走,楊儀又叫住:“等等。”
江公公忙問還有什麼吩咐,楊儀垂眸:“彆說是我……就說你自己的主意, 或者是小甘提的。”
小甘在旁邊瞥了她一眼, 一笑道:“對, 是我提的。”
江太監笑著答應,走了。
吩咐人去藥鋪子趕緊置買齊全, 回來熬製妥當,江公公親自帶人送去。
一個侍從撐著傘遮著零零落落的雪片, 一個端著湯, 隨著江公公到了俞星臣所住的院落。
才進門,上台階的時候,便聽到裡頭靈樞道:“何苦……又白受了一場罪,大人怎麼就喝多了呢,素來都不這樣的。”
俞星臣的聲音道:“我高興。”
靈樞道:“什麼高興……為了這千把銀子,萬一虧了身子, 那可不知哪頭合適了。”
“合適。”俞星臣淡淡地。
江公公抿嘴,就見裡頭小乖搖著尾巴迎了出來,原來聽見了他們來了。
“這小機靈鬼兒,”江公公倒是喜歡這小土狗,又抬頭問:“俞監軍沒歇著?”
裡頭靈樞出門:“公公?”
兩個侍從止步,江太監接過托盤,親自送了入內。
裡間俞星臣正躺在一張藤木躺椅上,臉上還有些微紅,眼神迷離,顯然是酒力未退。
地上的博山爐裡冒著嫋嫋的煙氣,檀香氣在屋內彌散。
因之前吐過,俞星臣厭惡那個氣味,所以窗戶都是開著的,風卷著雪,有的落在地上,形成一點點水漬。
入骨冷風跟室內的暖香之氣交織,糾纏不解。
江公公放下托盤,把裡頭的湯碗取了出來,送到俞星臣跟前:“這是……這是我聽說監軍喝醉了,所以叫人煮了一碗醒酒湯。對腸胃有好處的,監軍不如且吃一口。”
俞星臣聽見“醒酒湯”,看看江太監又看看他手上的湯碗。
靈樞過來將他扶起。
俞星臣欠身,親手接過來:“多謝,有心了。”
江太監笑道:“公事雖要緊,俞監軍也要多保重身子才是。”
靈樞將那湯碗的蓋揭開,一股藥香散開,俞星臣本就疑心江公公為何這樣心細,看是“藥”,便明白必然不是他的意思了。
隻是他並未流露出來,隻低頭慢慢地喝了口。
葛花跟陳皮、檀香等物交織的氣息,格外奇妙,好像難以下咽,又好像甘霖玉液,根本無法形容。
江太監道:“這一路過來,隻怕不那麼熱了,大人不如一氣兒喝了為好。”
俞星臣閉上雙眼,果真一口氣喝光了,長長地籲氣。
把碗遞給靈樞,他重新躺了回去,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可還是沒有出聲。
江公公見狀便也沒說話,悄悄地隻退了出去。
靈樞跟小乖送到門口,叮囑:“地上滑,公公留神……先前我們大人醉了,差點就滑了一跤呢。”
“是嗎?”江公公很驚訝:“沒傷著麼?”
靈樞道:“大人倒是沒事兒,就是旁邊的沈太守不小心崴了腳。幸而不算嚴重。”
江太監笑道:“這北境真是惱人,這個天氣,京城裡隻怕還沒下雪呢。”寒暄兩句,叫靈樞好生照看,正要走,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幾個人,捐了錢了沒有?”
靈樞不由笑了:“捐錢?公公再也想不到是怎樣。”
江公公聽見這個語氣,嚇的打怔:“總不會白吃一頓,一毛不拔吧?”
靈樞哼道:“把大人喝成這樣,若一毛不拔,我也不會放他們出這個門。”
先前楊儀退席後。眾人又吃了一會兒,話題轉到了楊儀弄“回元湯”的事。
是何六爺先開口,老爺子捋著胡須道:“永安侯是奉旨而來,不知要在這裡呆多久?”
俞星臣道:“這……不好說。我想至少要等北境平靖。”
何六爺頷首道:“永安侯真乃當世奇女子,之前總聽說有關她的種種傳說,今日一見,真是令人傾倒,她雖醫術高明,難得的是能夠普惠百姓,這‘回元湯餃’,難為她怎麼想出來的……隻是,不曉得要供給到何時?”
俞星臣垂眸:“按照她的意思,恐怕是要到除夕。”
“除夕?當真?”眾人都大驚。
原來這些日子裡,百姓們雖歡喜,但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湯餃就沒有了。所以惴惴不安。
如今聽俞星臣開口,幾個人都震驚。
關於飲食,元和居的許掌櫃自然最懂,他立刻算計著說道:“這幾日我聽人說起來,每天來領回元湯餃的,總有兩三千人,雖然每人隻限領兩隻,但按照武威這裡一天的開銷,至少得用七八隻羊不止吧?”
俞星臣道:“至少十隻。”
許掌櫃屏息。皮貨山行的駱四爺道:“我怎麼聽說威遠以及衛城那邊,也開始弄這個了?這一天怕不是要二十隻起頭?”
旁邊的天成銀號的樊三爺震驚道:“這可是一筆極大的花銷……是朝廷批銀托底的?”
俞星臣一笑:“不,這是永安侯自己出錢。”
此話一出,在座眾人的臉色簡直難以形容。
他們本都是武威響當當的人物,一個個見慣大風大浪,本不是這麼容易色變的人,但這會兒卻都難掩驚愕之情。
鄔三娘道:“永安侯自己出?這……這不是得傾家蕩產麼?多厚的家底也架不住……”
雖然隻是她開口,卻也是眾人此刻所想。
鄔三娘話一出又覺著冒犯,忙道:“俞監軍莫要在意,我隻是關切之意罷了。”
俞星臣道:“無妨,隻怕永安侯便是存著要傾家蕩產的心思了。”
眾人麵麵相覷,神情都是一言難儘。
這話若是彆人說,他們未必肯信,可看著俞監軍這清雅端莊的臉,隻覺著那疑心的念頭稍微冒出來,都似褻瀆。
而放“回元湯餃”而自掏腰包這種事,若是彆人做,他們怕是會懷疑有什麼蹊蹺,但那可是永安侯。
忽然,何六爺歎道:“永安侯為人,真真地讓我們這些須眉男子都自慚形穢。”
眾人無聲,鄔三娘卻道:“罷了,何老爺,倒也不用說這話,橫豎這種事情,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就是了……永安侯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我……與有榮焉。”
鄔三娘說著眼圈兒微紅,卻又豪邁地一笑,對著俞星臣道:“這樣吧,俞監軍,我也沒有彆的,就捐五百兩的銀子吧。另外,我知道永安侯來北境,是皇上的旨意,但同時也是領著太醫院的差事,我順和號沒有彆的,參是最多的,我鄔三娘在這裡說一句,以後永安侯在北境這裡,想用參,不用她花一分錢,我順和號全包了。”
眾人聽鄔三娘說捐“五百兩銀子”的時候,臉色還是尋常。
畢竟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家底,五百兩,對於尋常百姓家裡是天價,但對他們而言,不過一件古玩,或者一件衣袍、一頓飯的價錢。
可是太醫院在北境所用的參?這可是沒法兒說了。
俞星臣也很意外,背上忍不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由鄔三娘開口,俞星臣心中有一種預感:今天這一頓飯,隻怕會超乎他的預計。
果真,鄔三娘說完後,環顧眾人,笑道:“各位掌櫃,我一介女流,隻能做這麼點兒了,各位不表示表示?可彆叫我看扁了呀。”
元和居許掌櫃點點頭:“說的不錯,這會兒自然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們也不能落後,嗯,我也出五百兩……”
他說到這裡一頓。
眾人蹙眉,顯然都覺著不太多。
鄔三娘笑道:“當真?”
許掌櫃笑笑:“另外,武威這裡,我們元和居每天出六隻羊。“
駱四爺笑道:“每天出六隻,到除夕,那也不過是三百隻不到吧?”
許掌櫃道:“彆急,另外威遠,衛城那裡,一個地方三隻,在北境,但凡有元和居分號的,隻要永安侯要施回元湯餃的地方,皆都一天供應三隻,決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