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環微驚, 陪笑勸說:“殿下,那周人才到,種種禮儀還不習慣……不如等過兩日再召見。”
小王子道:“什麼?我要見他, 還想他會不會禮?快叫他來讓我看看,要是不好的,我就用馬鞭子打他。”
金環知道這個小王子年紀雖不大,卻異常的狡黠固執, 當下不敢再勸, 恐怕他會疑心到自己身上。
於是叫人去將俞星臣帶來。
不多會兒, 俞星臣被帶到, 從門外走了進來。
合都du打量著麵前俊秀非常的大周男子, 眼中充滿了驚奇。
他對金環道:“他長的……像是畫上的人, 比之前見過的那些人都好看。”
合都用的是北原話,金環抿嘴一笑, 轉頭對俞星臣道:“這是我們的合都小王子。”
俞星臣拱手行禮, 溫雅端莊:“參見殿下。”
小王子微微皺眉:“咦,你見了我, 怎麼不跪下?”這次, 他用的是有點生硬的大周官話。
金環有些緊張。
俞星臣麵不改色道:“回殿下,我是大周的官兒, 行的是大周的禮, 在我周朝, 除非是參見皇上, 除此之外都不必跪倒。”
合都認真道:“但是,這是在北原,你們那有一句話叫做入、入……”
他想不起來,看向金環, 金環一時也不知他是何意。
俞星臣道:“殿下是想說‘入鄉隨俗’?”
合都喜道:“對,就是這個!你既然知道這個詞,為什麼不……入鄉隨俗?”
俞星臣頷首道:“殿下小小年紀,竟也知道這個詞,著實了得。”
金環忙將這句又翻了一遍。
合都被稱讚,臉上露出笑容:“是母後叫人教我的,我學了不少大周人的東西。”
俞星臣一笑:“那殿下可知道這個詞出自哪裡?”
合都疑惑。
俞星臣侃侃而談:“這個詞最早出現在《莊子》,原句是‘入其俗,從其令’,意思是到了一個地方,便要適應尊重那一地的風俗習慣等等。但是這種尊重得是相互的,我來到北原,對殿下保持著對待王侯的應有禮節,這便已經是‘入鄉隨俗’了,而殿下,也不能強行讓我改變我們周人的禮節,這叫做‘禮尚往來’。”
合都聽得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彆說是他,連金環都被他繞的有點兒糊塗。
“入鄉隨俗,禮尚往來?”合都喃喃:“我又學了一個新詞。”
俞星臣垂眸不語。
合都旁邊一個侍衛道:“殿下,您莫要給這周人騙了,他不過是不想向殿下下跪,才捏造這些話而已!我看這個周人很不老實,擺明了是欺負殿下年紀小,該好好地教訓教訓才是。”
金環瞪向那人。身邊這些人都知道合都最討厭被當做小孩低看,這個人偏如此說。
果然,合都瞪向俞星臣:“你在欺哄本殿下嗎?”
俞星臣搖頭道:“殿下聰慧伶俐,如果有人敢小覷殿下,試圖玩弄,殿下自然可以看得出來。我又怎麼敢自作聰明,欺哄殿下呢?”
金環雖知道合都大概能聽懂,但還是特意又用北原話翻了一遍給他。
小王子聽罷,笑道:“真不愧是周朝的大官,果真懂的多。”
那侍衛卻道:“殿下,這個人是北境新任的監軍,之前鐸親王被薛不約所殺,自然也跟他脫不了乾係。”
合都臉色一變:“是這樣的嗎?”
金環忙道:“殿下,薛督軍對戰鐸親王的時候,俞監軍才剛剛到達北境,怎麼可能跟此事有關。”
侍衛道:“金環,你總為他說話,總不會是被他迷住了吧。”
金環道:“格慶,當著殿下的麵兒,你不要挑撥離間。”
合都看看兩人,終於道:“都不要吵。”小王子用馬鞭指著俞星臣道:“你既然很能耐,那你留下來,幫著北原對付大周,把薛不約殺了!”
金環愕然,有些擔心地看向俞星臣。
那侍衛格慶卻一笑,麵上流露些許得意之色。
他們顯然都猜到俞星臣不會輕易答應。
果然,俞星臣道:“殿下,請恕我無法做到。”
合都叫道:“什麼?”
金環失色。
俞星臣道:“薛十七年少天縱,英武神勇,所向披靡,連貴國的胥少主都不是對手,何況是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之人。”
合都瞪大雙眼:“你說舅舅也敗在他手裡嗎?這麼可能……”
“等少主回來,殿下問他便自知道。”
“薛十七真的那麼厲害?”
俞星臣正色道:“此人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名將,年紀雖不大,可之前在羈縻州的時候便已經名揚南蠻,後來又在海州剿滅倭寇,單槍匹馬挑了倭國流主,剛來貴地,又殺了鐸親王……由此可見,此人之神勇,無人能敵。據說……”
“據說什麼?”
“先前胥少主在大周京城之時,也是被薛放發現蹤跡,從而狼狽逃出京中的。故而說……天下都無人是他的敵手。”
合都眉頭緊皺,嘀咕道:“這個薛十七……”
冷不防他旁邊的格慶道:“俞星臣,你一味地吹捧薛不約如何如何,是什麼意思!”
他畢竟是武人,雖然也聽說了薛放的種種事跡,但方才俞星臣所說什麼“年少天縱,所向披靡”,甚至“天下無人為敵”之類,仿佛……過於誇大其詞似的。
俞星臣麵不改色:“我隻不過說出事實,又有那點兒不是真的?請指教。”
侍衛屏息:“你……”
俞星臣一笑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隻有剛愎自用的人,才不會承認對手之強悍,隻有真正強大之人,才會虛懷若穀,采納良言。”
小王子這次是完全聽不懂了:“你、你說什麼?”又問金環:“他說什麼?”
金環看了眼俞星臣,按照自己的理解,把他的話翻成了白話告訴了合都。
合都聽後,若有所思:“你的話,怎麼跟母後說的差不多呢。”
格慶臉色一變,終於道:“殿下,你又被他騙了,他這分明是不願意當北原的官,就故意說薛十七如何……”
此人倒是聰明,立刻看破了俞星臣的用意,但他雖看出這點兒,卻也想不通俞星臣方才竭力捧讚薛放的另一個緣故。
“對啊,你為什麼不肯當北原的官兒。”
合都正思忖,金環忙道:“殿下,這個人,是我們少主看中了的……他非常的有才學,如果能夠留在北原,將對北原有莫大的好處,在少主回來之前……還是,留著他比較好,橫豎要如何處置,還有少主決斷。”
合都想了會兒:“你說的有道理,舅舅自然有他的打算。我不該先替他處置。”
金環鬆了口氣。
格慶在旁恨恨地望著俞星臣,道:“雖然是這樣,可是他畢竟是大周捉來的囚犯,就該關進牢房。”
合都思忖:“嗯……”
金環怒視:“格慶,你是不是瘋了!”
格慶盯著她:“你還想替他說情?哼,倘若胥少主回來,發現你處處維護他,你猜少主會怎麼樣!”
金環冷著臉道:“我隻是按照少主吩咐行事!你不要血口噴人。”
小王子看看他兩人:“你們兩個怎麼總是爭吵,不許吵了,弄得我耳朵疼。”說著一指俞星臣,“先把他關到牢房,好生看著就是了。”
俞星臣道:“殿下做主,也該如此。”他又平靜地望著金環,微微傾身道:“多謝姑娘先前照看,費心了。”
金環眉頭緊鎖,欲言又止,隻滿目憂慮地盯著他。
那侍衛格慶本來很得意,見金環這樣,便又沉了臉。
有北原的士兵將俞星臣押到了王衙的大牢。
這大牢雖然比馬奴營地要強一些,但其陰冷殘酷卻也不相上下。
幾個看守牢房的北原士兵看見俞星臣,一個個橫眉冷眼地盯過來。
忽然,有個牢頭模樣的分開眾人上前,用北原話說道:“這個人不是之前烈親王送回來的嗎?聽說給金環姐姐好吃好喝藏在房裡,就差睡在一個被窩了……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有個侍從匆匆走來,對那牢頭道:“格慶侍衛長討厭這個人,叫你們不用客氣,折磨他一番。”
他們用的是北原話,自然不用特意避開俞星臣。
牢頭聽完笑道:“侍衛長一定是因為金環姐姐對這個人好,嫉妒的眼睛紅了。”
侍從走後,牢頭把俞星臣上下打量了會兒,指了指他的身上:“長的真不錯,穿的也不錯。”
兩個獄卒會意,撲上來便要動手。
俞星臣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擺手:“不必,我自己來。”
牢頭見他很是從容,愣住。
俞星臣舉手將自己的夾袍,棉服都脫下。
牢頭極為意外,眼珠轉動,又盯向他的靴子。
俞星臣索性把靴子也扔給他,牢頭大概是看到他的態度不對,眯起眼睛,用生硬的官話道:“還、還有。”
再脫,可就是中衣了。
這次,俞星臣也有點兒不能忍。
此時又有一人走來,對那牢頭低語了幾句,牢頭才道:“行了吧,把他押進去。”
俞星臣被送入一間滿是人的大牢,這十幾步遠,他整個人已經冷的渾身發抖。
才入內,一個獄卒拎了一套臟兮兮的衣袍跟一雙落在地上也沒人撿的靴子,扔給了他。
牢房中大概十多個男子,個個形容枯槁,在陰暗的光線下,仿佛一幫愁苦的鬼魅。
就算俞星臣被推進來,也極少有人願意抬頭看,都已經被凍的半死不活的,連抬眼都不肯。
俞星臣看著地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衣袍鞋子,慢慢撿起來,穿在身上。
然後他端詳了會兒,找了個人少的角落慢慢坐下。
旁邊的人抬頭看了他一眼,望見他的臉,略略怔住。然後拉了拉身側的人。
一個,兩個……四五個,滿牢房的人都看向俞星臣。
他雖然身著破爛的衣衫,但神情卻依舊端靜從容,眾人打量他的容貌,雖大多不知他的身份,可看他的神色氣質,便知道必有大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