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道:“實不相瞞,這些都隻是我的推論。”
胥皇後皺眉,藍色的眼珠盯著俞星臣看了半晌:“俞監軍,你果真高明,怪不得先前在巡檢司的時候屢破奇案。”
“我有個不情之請。”
胥皇後疑惑:“哦?”
俞星臣道:“我已經跟皇後娘娘說了半個故事,如今鬥膽想請娘娘,親口給我講一遍你的故事。”
皇後的臉色比雪山更冷:“你是不是覺著……你是人之將死,故而就可以肆意妄為了?”
俞星臣嗬地笑了:“那……娘娘不如就當作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告訴我那個故事,讓我也可瞑目。”
胥皇後聽了這話,似笑非笑。
緩緩走開幾步,卻並不是往路上,而是往兩側雪中。
腳下咯吱咯吱,發出幾聲響。
俞星臣見狀,便跟前兩步。
兩個人仿佛立在茫茫雪原之中。胥皇後看向遠方:“你的故事沒有說錯。兩個本來不可能遇見的人,一見鐘情。”
她本來不會跟任何人說起這隱秘。
但麵前這個人,顯然不同。
俞星臣有一種會讓人跟他推心置腹的能力……當然更重要的是,胥皇後覺著,對一個將死之人傾訴心底隱秘,倒也無妨。
當初,北原跟定北城兩下相持。
胥寶沁跟胥烈尚且年少氣盛,他們兩個假扮行商之人,就是在大周,北原以及鄂極國等都遊走行商的博特人,帶了些貨物,在定北城外的偏隅小鎮上,名為買賣,實則是“玩鬨”,並觀察定北軍的情形。
那日,胥烈因為無聊,竟帶了兩個人,跑到林海之中打獵,誰知竟遇到了一隻餓極了的花豹。
那豹子撲殺了他的隨從,並傷了胥烈。
胥烈狂奔而逃,那花豹卻仿佛盯上了他,窮追不舍。
正在生死攸關,有一支箭射來,準頭極佳,力道奇大,竟生生地把那花豹射死。
當時那花豹差一點,就咬落胥烈的後頸。他倉促回頭,看到那支利箭深深沒入花豹的額頭,要知道豹子的頭是極硬的,射箭的人顯然有非凡之能。
那救了他的,便是偶然進山的薛靖。
當時胥烈身著博特人的服色,因為要四方遊走行商,博特人也常常在定北城逗留,所以薛靖並不意外。
胥烈因腿受了傷,行走不便。
薛靖問明他的住處,便將他送回了鎮上,理所應當地認識了胥寶沁。
胥烈的眼珠顏色,不細看的話,是看不出來怎樣的,不過胥寶沁不同,她的眼睛極藍,容易引發事端,故而從開始,她就以白紗蒙眼,扮做一個盲女。
這段往事,本極其甜蜜,但因為那個結局,便又叫人不敢回味。
此刻跟俞星臣說起來,皇後的臉上悲欣交集。
這件事除了胥烈外,世間再無第人知道的如此詳細。
胥皇後道:“那天後,他又來了兩次,我們原本不知道他的身份……有一回,一個鎮上的地痞來找茬,正好給他遇到了,才知道原來就是定北城的薛少將軍。”
她雖然扮作盲女,但難掩天姿國色,自然不乏覬覦之人,隻不過礙於博特人的規矩森嚴,所以不敢冒犯。
那日是實在按捺不住了,多虧了薛靖解圍。
其實當時,在不知薛靖身份之時,胥皇後已經喜歡上這個相貌俊美氣質英武的青年,誰知他竟是薛靖。
本來她是有點兒警覺跟不安的。胥烈更是提議不如離開此處,畢竟薛少將軍的名頭,在定北城無人不知,萬一給薛靖發現他們的身份,如何了得。
可……胥寶沁說不上是怎樣一種心情,她並不想立刻就走。
她想看看薛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許,或許這樣出色的人物,有沒有可能成為北原的人呢?
後來她才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跟做法,無異於飛蛾撲火。
在所謂的試探相處中,她無法自拔地喜歡上了薛靖。
而薛靖對於這雙目失明的柔弱少女,顯然也十分憐愛。
但是薛靖並不知道胥寶沁的心思,她喜歡薛靖,但知道兩個人的身份是不能在一起的,除非……
除非讓薛靖歸順北原。
她決定賭一賭。
那個寒夜,胥寶沁獻上了自己。
而在一夜纏綿之後,她的蒙眼白紗被扯落,而沉浸在無邊歡悅中的她一無所知。
直到薛靖愛憐地端詳她的臉。
看到她雙眸如海水般的藍,薛靖臉上溫柔的笑僵住了。
胥寶沁的用詞很簡單,語氣毫無波瀾。
但俞星臣聽著聽著,卻不由地感受到那種澎湃直擊人心的震撼。
奇怪,他明明不算是個會輕易跟人“感同深受”的,但現在,他卻能感覺到胥寶沁當時的驚恐,失落,以及隱隱地一絲渴盼,還有薛靖的震驚,不信,以及如墜入寒冰之感。
他竟然把兩個人的感覺都體會到了。
皇後道:“當時他過於驚駭,竟離開了。我跟烈也當即撤離。”
她忘不了當時薛靖麵上的神色,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可能賭輸了。
隻不過離開後的胥寶沁,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她沒有理會任何人,而是堅持把孩子生了下來,她秘密地撫養著“海納”,在北原的言語中,這是“平靜而強大”的意思。
後來,北原的皇帝看中了她,畢竟當時她可是胥氏一族最為出色的美人兒,可因為海納,她拒絕了一次又一次的求娶,直到出現了她不能拒絕的人。
故事到了最難的一個階段。
胥寶沁打住,不想再說下去。
俞星臣屏住呼吸,他幾乎也不想再聽下去。因為知道這故事到現在,就算是充滿了陰差陽錯,但也還算是個……中規中距的故事,遺憾無奈的叫人會發出一聲長歎。
可要如他之前所料想到的,那麼便會異常慘烈。
胥皇後道:“那時候,北原跟定北城起了衝突,互有傷亡。那日,我隨皇上去東狩,遇到了伏擊。”
俞星臣竟不知:“是薛少將軍?”
胥皇後道:“對。是他。”她的眉頭皺緊,櫻唇抿的死死的。
薛靖顯然是有備而來,埋伏的極佳,以他百步穿楊的箭法,將皇帝射死,不在話下。
但就在那時候,鑾駕上的胥皇後認出了那道暌違已久卻永遠不能淡忘的身影,她震驚地站起身來!
而埋伏的薛靖也看清楚她的臉,少將軍的手一抖……
所有的謀劃安排,功虧一簣!
皇後說到這裡低頭,她伸手捂住了臉。感覺到有冰冷的淚在掌心裡蔓延。
俞星臣看著她有些發顫的背影,此一刻,在他麵前的才仿佛不是北原的皇後,而隻是一個極其痛苦的女人。
“然後呢?”他低低地問。
胥皇後道:“然後,他想方設法,竟把海納捉了去。”說了這句,她的臉上雖還掛著淚痕,臉色卻又重新冰冷,沒有等俞星臣再問,她道:“再後來,有人送了海納的屍首回來。我知道,他是在報複我。”
俞星臣深深吸氣,這真相簡直比他預料中的更加殘忍。
皇後卻轉頭看向他:“他要報複,為什麼不是衝著我來,為什麼要對海納下手?就算不是他的骨血,他那樣的人,怎麼會對一個小孩子下手?”她的聲音,幾乎變得嘶吼:“那是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養出的孩子,我隻有海納……他憑什麼,憑什麼!”
俞星臣窒息。然後她道:“那具屍首,是……那孩子嗎?”
皇後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他:“你在說什麼?”
俞星臣問:“可檢查過了?”
皇後擰眉:“你……”她看著俞星臣,半晌才笑道:“你是說,你是說他用了個假的屍首來騙我,那不是海納?”
俞星臣道:“您或許覺著我是冒犯,但我畢竟曾在巡檢司良久,每一個案子的每一個死者,都要仔細地經由仵作的查驗。”
“你真是……”皇後嗬了聲:“難道還會弄錯?薛靖也沒必要這麼做……”
俞星臣眯起眼睛:“這就是說你沒有細看。”
胥皇後咬牙:“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遠遠地,侍衛們不敢靠前。
他們知道皇後身手出眾,而俞星臣雖是個男子,但不過是個文官,絕不是皇後的對手。所以都並不靠前。
但隱隱地,他們似乎聽見皇後的震怒,可又不知為何。
此刻天色已經更亮,雪山峰頂有一半兒浸潤在陽光之中。
“娘娘,接下來該聽我的故事了。”俞星臣反而鎮定下來。
胥皇後籲了口氣,看到那股白色的霧氣在麵前散開:“哦?你的故事又有什麼不同。”
俞星臣道:“娘娘既然派人去追殺趙大人,那您可猜到,我跟趙大人說的是什麼?”
胥寶沁聽他問這個,轉頭:“我猜到你們說的可能是某個人。但不知具體。”
“娘娘果真聰慧,洞察入微,能人所不能,”俞星臣溫聲道:“我確實讓趙大人傳信回去了。也確實是關乎某一個人的。”
胥寶沁一笑:“什麼人這麼重要?”
俞星臣道:“確切地說,那隻是個半大孩子。”
胥寶沁皺眉:“孩子?”
俞星臣道:“他的名字是……曉風。”
皇後凝眸看著俞星臣。
俞星臣則望著前方那矗立的雪山,輕聲道:“風簾向曉寒成陣,來報東風消息近……來遲不是春無信,開晚卻疑花有恨。”
胥皇後的手不由地揪住了領口,藍眸氤氳:“曉風,曉風……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