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簾向曉寒成陣, 來報東風消息近”。
這是當初把曉風托付給屏娘的那男子、在給曉風起名字的時候所念。
嶽屏娘並不是那等讀書識字的人,也沒有極強的記憶,自然未必把這句詩給記牢, 就算跟付逍講述過往的時候, 也沒特意念出來。
至於趙世當然也不可能知道。
這首詩,是俞星臣自己根據曉風的名字想出來的。
他本就是個極博學的人,又體悟那人托孤時候的心情, 雖然自古以來詩詞之中帶“曉風”或者意有“曉風”的不少, 但唯獨晏幾道的這《木蘭花》,尤其是“來遲不是春無信, 開晚卻疑花有恨”兩句, 跟那人當時的心境最為貼切。
俞星臣回答:“曉風,是京內南外城一位付老都尉之子。”
胥皇後看向他, 雖然猜到他必有解釋,但仍是忍不住滿麵疑惑。
俞星臣道:“我本以為他如今在京城, 之前跟趙世碰麵才曉得,原來他竟隨著付逍來到了定北城。”
胥皇後道:“然後呢?這個孩子跟我們所說故事又有什麼乾係。”
“我跟趙大人碰麵之時不提彆的, 單提曉風。自然是因為這個孩子舉足輕重。”
胥皇後心頭警惕, 麵上卻笑了聲:“一個都尉之子,又有什麼重要的。”
“他本來不是付老都尉親生, 前些日子老都尉娶了一名叫‘嶽屏娘’的女子,她是從定北城這裡遷徙回去的,曉風就是她的兒子。”
“本宮越發不懂了。”
“我原本也不懂, 因為……所有人都以為曉風是嶽屏娘、跟什麼異族人生的, 因為曉風的容貌……”俞星臣看著胥寶沁:“跟皇後娘娘的容貌頗為相似。”
“你在胡說什麼!”胥寶沁不悅。
俞星臣的“胡說”卻更勝一籌,他繼續道:“我猜得不錯的話,曉風, 應該就是娘娘以為……已經死去的小王子,海納。”
胥寶沁好像被無形的一擊擊中,完全身不由己地晃了晃。
俞星臣忙扶住她,她卻一把將他推開。
“娘娘……”
大概是心底的恨怒無處宣泄,皇後手腕一轉,竟施展出擒拿手的功夫,敏捷而準確地掐住了俞星臣的脖頸:“俞監軍,你在耍弄我嗎?”
俞星臣咳嗽了聲,啞聲道:“娘娘覺著我在玩笑?”
藍眸死死地盯著他:“海納明明已經……你、你莫不是想用這種伎倆……”
俞星臣道:“娘娘不是看破了我跟趙大人的暗語嗎?我若是在此故弄玄虛,那時候又怎會特意叮囑趙大人,留心曉風。”
胥寶沁的目光逡巡:“可你沒有任何證據,隻是推測。”
“是,自從我看到娘娘的容貌,我便立刻想到了曉風,因為你們兩人,太過相似。”
“空口無憑!”
“我前日,畫了一張圖。娘娘大概……咳,知道吧。”
雖然胥寶沁叫人好生伺候俞星臣,但也是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皇後都很清楚。
金環曾說過,在見過趙世之後,他要了筆墨紙硯,畫了一幅畫,隻仿佛是一副人像,可俞星臣並沒有給金環過目,故而金環並未看清。
此時俞星臣抬手,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掃了眼,抖開。
胥皇後垂眸,當看見畫上少年眉眼容貌之時,她驀地鬆開了俞星臣,張手將那張畫搶了過去。
俞星臣踉蹌後退兩步,撫著脖頸輕輕咳嗽。
皇後仔細看那畫上的人像,那顯然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麵孔稚嫩,眉眼含笑,栩栩如生。
俞星臣稱之為絕的可不僅僅是他的一筆好字,畫技也自不遑多讓。
竟把曉風的神態,容貌,躍然紙上,足有九分相似。
胥寶沁不知這畫中人的真假。
但第一眼看去,她便生出幾分震撼,同時而來的是一股莫名親近之意。
在她心目中,海納已經在四歲的時候死去了,但是畫上的少年……像極長大後的海納,而讓她不由自主地渴盼,這就是海納。
如果是真的,她心愛的孩子“死而複生”,已經安安穩穩長大到這般年紀,那該是何等的……
雖然不知真假,但看著畫中少年笑眯眯凝視自己的模樣,眼淚卻奪眶而出。
“這、這真的是……”胥寶沁不舍的把目光從畫上挪開。
俞星臣揉著自己的脖頸:“娘娘既然曾鐘情於薛靖,以您對他的了解,他是那種對無辜稚子下手之人嗎?”
胥皇後勉強抬眸,用含淚的眼睛看他一眼:“我、不知道。”
薛靖的品性為人,誠然無可挑剔,要不然胥皇後也不會看上他。
但是,胥寶沁沒法兒揣測,處於盛怒之中的薛靖會是如何反應。
畢竟倘若不是她,他隻怕就刺殺成功了,而且……畢竟一開始,是她騙了他。
他那樣鐵骨錚錚的人,未必能夠容忍自己有一個北原血脈的孩子!
俞星臣道:“以我對薛家人的了解,他們不至於如此喪心病狂。”他的聲音很溫和,“我想,娘娘隻需要親眼見一見曉風,便知道真相如何,就如同我一見娘娘,就突然間想到了曉風。”
胥寶沁閉上雙眼,把畫貼在自己心口。片刻她道:“他在哪裡?”
“定北城。”
“我如何能夠見到他。”她問了這句,好像又覺著自己太“深信不疑”了,便又道:“這還隻是你一麵之詞,何況就算這孩子是真的,那天下相貌相似的自然極多,也不足為奇。”
“曉風的眼睛是藍色的,頭發微卷,一如皇後。”
胥皇後又是猛然一震,強行鎮定:“你想必又有條件要說。”
“是,”俞星臣溫聲道:“我的條件從沒有變過,娘娘知道。”
胥寶沁咬牙:“就算我放了你跟大周的那些囚徒,他也未必、未必……”
俞星臣道:“如果我是娘娘,我覺著這可以一試。”
胥寶沁抬眸看他,俞星臣的嘴唇翕動,臉色忽然多了幾分黯然銷魂:“假如……能夠讓自己死去的孩子重活,讓一切都倒回……我、我也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他的容色裡透出幾分悲愴,聲音中是無限沉重。
胥皇後擰眉看向俞星臣,若不是知道俞監軍並未婚配,更遑論子嗣,憑著這句話,她簡直要以為俞星臣也跟自己一樣,經曆過“喪子之痛”。
她當然不知道俞星臣這話裡所寄托的那些真切渴望。
哪裡是什麼孩子。
更是那個咫尺之遙卻無法企及的人。
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遠處的雪峰沐浴在陽光中,金燦燦地仿佛是一座金山。
本來該被押出來做苦力的大牢中的周朝俘虜們,這會兒卻都齊整地站在祖王城王衙前的空地上。
籠統看去,這裡大概有二三百人,但實則是二百六十四人。
俞星臣打量著眾人:“北原皇後殿下開恩,赦各位回轉定北城,今日便行……”
眾人麵麵相覷,幾乎不敢相信。
竊竊私語聲:“真、真的嗎?”
為首一名老者顫巍巍地問道:“俞監軍,你、說真的?”
俞星臣道:“絕無差錯,你們返回定北城後,清點人數無誤,便請薛督軍將被永安侯所救的胥少主放回。”
為首那老者聽出異樣,又道:“俞監軍呢?難道不同我們一起?”
正在動容的眾人聽了這話,又鴉雀無聲。
俞星臣泰然自若道:“等胥少主歸來,我自然會回轉城中。”
“這怎麼成,我們走,卻叫俞監軍留下?”有人小聲叫道。
俞星臣製止了他們,道:“各位,我乃是北境監軍,官位在你們眾人之上,我的話,等同軍令,不可違抗!”
大家聽聞此言,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他不過是想保全眾人而已。
因為能回家的喜悅,種種感念,有人不由啜泣起來,有人喚:“俞監軍……”
俞星臣深呼吸,道:“事不宜遲,還請儘快啟程吧。待我再跟各位相會之時……便是同在定北城了。”
大家彼此相看,紛紛向著俞星臣跪倒。
因為俘虜之中有許多病弱走不快的,北原這裡動用了十數輛車,並派了先鋒去北原大營傳信,且告知定北城方向接應。
陸陸續續,俘虜們離開了祖王城,向著大營而去。
這是俞星臣先前跟胥皇後商議之後作出的決定。
胥皇後雖被他說動,但畢竟還有顧慮,是俞星臣主動提議,先釋放周朝的俘虜們。
按照他的預計,此刻胥烈必定是在定北城中,倘若他在,那必定會見到曉風……
俘虜們回到定北城,定北城釋放胥烈。
胥烈回轉,自然會告訴皇後有關曉風的真實情形。
到那時候,皇後可以再釋放俞星臣。
胥皇後雖覺著他的提議甚好,可他似乎又很胸有成竹。
她不由道:“你肯叫他們先放回胥烈?那倘若他回來後,我反悔了,仍留你在此呢?”
“畢竟,我要讓娘娘知道我的誠意。至於等胥少主返回後的事……”俞星臣垂首道:“我隻能賭皇後娘娘為人母親的仁慈吧。”
先前胥皇後雖為他打動,但這麼二話不說就放他們回去,她手中豈不是一點籌碼都沒有了。
所以俞星臣的提議,的確是很有“誠意”了。
畢竟那些周朝的俘虜對她而言,毫無意義,不過是祖王城的苦力,跟馬奴營的玩物罷了。
倘若俞星臣想自己先走,俘虜後走,皇後恐怕還未必肯答應,畢竟俞星臣才是他最大的籌碼。
如今這提議,讓皇後甚至隱隱地覺著他“退讓”的太多了。
俞星臣回到臥房。
靈樞已經能起身,但他身上先前被箭傷、刀傷,弄得幾乎千瘡百孔,元氣大傷,彆說武功,連動手都難。
他先前也聽見了外頭的躁動,忙詢問俞星臣。
俞星臣道:“若我所料不差,過午,胥少主就會返回,今日咱們便可回定北城了。”
靈樞望著他認真的神色,以自己對俞星臣的了解,他覺著大人看似輕鬆的口吻之下,暗藏著些什麼。
金環從外進來,手中端著一碗湯藥,是給靈樞的。
她望著俞星臣,問道:“俞大人,我們少主今日真的能安全返回?”
“當然,事情到這種地步,保全彼此性命,這才是最好的解決法子。”俞星臣回答。
金環道:“大人是怎麼說服我們皇後的?”
俞星臣一笑:“皇後娘娘自然是個通情達理且又會顧全大局的,知道如何決斷才是最好,不必我多說。”說了這句,他問道:“娘娘現下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