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環道:“小王子有點兒不舒服,娘娘正叫巫祭在給他驅邪。”
俞星臣回頭,交代了靈樞幾句話,起身出外。
金環陪著他向前走,遠遠地,便聽到北原巫醫們吟唱的聲響。
俞星臣並未進門,站在院門外向內看去,
院中燃著很大的一堆篝火,一名披著羽衣的巫醫正在圍繞著火堆祈願,時不時又撒了些香料藥草等物在火堆上,發出了奇異的香味。
廳門口,胥皇後拉著合都小王子,真盯著麵前的那堆篝火,小王子靠在她的身上,有些無精打采。
直到皇後低頭,摸摸他的頭,說了句什麼。
合都將臉在皇後的手上蹭了蹭。
俞星臣隔著火焰看著這一幕,扭頭離開。
他先去了牢房查看了一番,空空無人,所有的周朝俘虜都已經離開。
出來後,俞星臣道:“我想去馬奴營看看。”
金環並未多問,隻陪著他前往。
馬奴營裡,正另有一番狂歡。
之前出賣了俞星臣的麥青,因為周朝的人都已經出城了,他自然也無用了。
汪古侍衛長恨屋及烏,便將他送來了此處。
俞星臣來到的時候,正兩個馬奴拉著麥青,他顯然受了折磨,身上血跡斑斑。
“此人為何還在這裡?”俞星臣皺眉問。
金環道:“他出賣了俞監軍,難道俞監軍還想把他放了?”
俞星臣淡淡道:“他就算是個叛徒,那也在協議之中,回到定北城,自然會將他公開處置,死在這些人手裡,卻不成。”
金環疑惑:“俞監軍你……”
俞星臣冷道:“議定就是議定,豈能少一個人?姑娘,少主可很快就要回來了。”
金環聽了這句,急忙吩咐隨車的人,叫去把麥青提出來。
侍從趕緊去叫人,這會兒一個看守馬奴營的士兵上前,問俞星臣道:“乾什麼的?”
此刻,裡間兩個馬奴托起麥青,撮著他的雙腳,仿佛要把他倒吊起來。
平時隻要如此,便意味著要開膛破肚然後下鍋了,奇怪的是,麥青並沒有驚呼狂叫。
而就在要將他吊起的時候,才發現他的左手已經殘缺了。
幸而士兵製止的及時,才又將人放下來。
那些馬奴們憤憤不平,似乎覺著到嘴的食物被奪走了,一個個向著俞星臣惡狠狠地盯著。
他們當然看得出俞星臣是大周人,且細皮嫩肉,有不少馬奴舔了舔嘴唇,仿佛恨不得立刻咬他一口。
幾個士兵把麥青送過來。
麥青仰頭看了看俞星臣,卻又閉著嘴低下頭去。
俞星臣冷道:“就算是一隻狗,那也是大周的狗。你跟我回去,我自然用大周對付叛徒的律法懲治你。”
麥青顫了顫:“是。”聲音有些隱忍的哭腔。
幾個士兵站在麵前,其中一個小頭目模樣的說道:“金環姑娘,為什麼要聽這個周人的?現在那些周人都走了,一個苦力都沒有了!”
金環皺眉:“放肆。”
那小頭目瞥著俞星臣道:“總不是叫他來乾吧?”
俞星臣淡淡道:“隻怕各位要自己動手了。”
士兵怒道:“你竟敢還嘴!不怕死在這裡!”
俞星臣盯著他,一字一頓道:“我早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用等午時三刻,請自便。”
“我現在就……”那人竟作勢要拔刀。
金環大怒:“誰給你的膽子?還不快滾回去!”
那人瞪了俞星臣幾眼,帶人離開。
俞星臣看著他的背影,又垂眸看向麥青:“走吧。”
將近正午,北原大營來人,報說二百多的周奴已經過了大營。
這會兒應該已經到了定北城。
王衙內的祭祀已經完畢。俞星臣請見胥皇後的時候,合都小王子躺在她的懷中,睡容恬靜。
俞星臣看到桌上,是那張他畫的曉風的畫像。
皇後道:“你也聽說他們到了定北城了?”
俞星臣道:“我正為此而來。”
“哦?”
“我想請娘娘,立刻離開祖王城。”
“離開?”皇後很意外:“離開此處去哪裡?”
“回帝京。或者去定北城。”
胥皇後又驚又笑:“俞監軍,你又怎麼了?說的什麼話?”她說完後,卻立刻意識到什麼,陡然色變:“你……你這是何意,難不成你……”
“關於曉風,我並沒有騙娘娘,”俞星臣明白她在懷疑什麼,解釋,“但我更想讓娘娘知道,我不會把所有都押在一個孩子身上。娘娘現在帶人離開,還來得及。”
“你……到底在說什麼!”
俞星臣看向皇後懷中的合都小王子,目光閃爍,終於道:“我今日的選擇,便跟薛少將軍昔日一樣,雖然我知道不該如此……但願我不會後悔吧。”
他籲了口氣:“請娘娘速離開祖王城!”
胥皇後望著他異常平靜的臉色,目光湧動。
一瞬間,她的腦海之中將這兩日的情形迅速過了一遍。
最後,胥皇後忽然一震:“難道、是昨日的桐油……”
俞星臣的眉峰微動。
皇後喝道:“來人。”
侍衛官上前,皇後道:“昨日的桐油挪了麼?”
“回娘娘,已經挪了。”
胥皇後先是鬆了口氣,但看看俞星臣沉靜的神情,她心頭一緊道:“挪到了哪裡?”
侍衛官道:“因倉庫已經滿了,隻有馬奴營那裡有幾間空房。暫時存放在那裡。有專人看著,必不至於有恙。”
雖然胥皇後也願意相信這“不至於有恙”的話,可是望著俞星臣那張臉:“速去!速去查看!”
那侍衛剛要走,俞星臣道:“不必了。”
他轉頭看向胥皇後:“娘娘,你想不想再見到曉風。”
皇後厲聲:“你……你用他要挾我?”
“不,乃是好言相勸,娘娘若想再見到他,就得先保全自己的性命,”俞星臣沉靜道:“我最後說一遍,立刻,離開祖王城!”
胥寶沁盯著俞星臣的眼睛,渾身汗毛倒豎,她忽然想起,早上在跟俞星臣說話的時候,他頻頻地打量的方向……是馬奴營……
不!應該還有馬奴營之後的雪峰頂。
祖王城的位置很微妙,就在雪峰頂之下。背靠雪峰而建的小城,不管是哪一位堪輿師,都說這裡的風水極佳。
但堪輿師們卻看不出這背後的絕大隱患。
胥皇後的心怦怦亂跳,她不想聽俞星臣“危言聳聽”,但另一個聲音卻在告訴她:“立刻,離開。”
“備車駕……”胥寶沁厲聲喝道:“立刻!快!”
侍衛長莫名其妙,隻得趕緊答應。
合都被驚醒了:“母後、怎麼了……”
胥寶沁一把將合都抱起,她看向俞星臣:“你……”
俞星臣道:“娘娘還請速行。”
胥寶沁仰頭笑道:“好,好!”剛要走,她回頭將曉風的畫像抓起,又深深看向俞星臣。
其實這時候,若她動手殺了俞星臣的話,不管是她自己還是叫彆人來做,都極為容易。
可看看手中畫像,又看看麵前神色坦然仿佛不知生死的大周男子,胥寶沁道:“俞監軍……”
她沒有說下去,而隻是揚眉一笑。
離開了王衙,上了車駕,命人立刻往祖王城的東門而去。
就在馬車才馳離十字街的時候,“轟隆隆”一聲巨響,驚天動地。
馬車竟也隨著震得歪斜。
車駕中,胥寶沁抱緊了合都,撩起車簾向後看去。
隱隱約約目光所見,是馬奴營的方向。
一道黑煙直衝上天,在青天跟雪峰的映襯下,仿佛是一條扭動的巨大黑蟒。
而這並沒有完,又是一聲轟響,大地驚顫,同樣的煙柱冒出。
但是胥寶沁的目光卻越過了這條黑煙,她看向了這黑色煙柱之後的雪峰頂。
原本在陽光之下輝煌壯麗的雪峰頂,那白皚皚的仿佛自亙古之初便安寧無波的靜謐中、依稀起了一點奇異而令人毛骨悚然的“鬆動”。
皇後當然知道那是什麼!那正是胥烈曾經設計過俞星臣跟楊儀的滾雪落。
山岩上的雪崩,隻能阻斷道路,衝擊車輛。
但是這千百年沒動的雪峰忽然動了的話……胥寶沁已經忘了呼吸,她想著俞星臣的那句“請娘娘立刻離開”。
她閉了閉雙眼,不知是僥幸,絕望,欣慰,憤怒,或者……
車廂外,侍衛長驚恐地:“娘娘,馬奴營方向不知炸了什麼。”
他尚且不知道,這不是最壞的情形。
胥皇後咬牙,她的耳畔仿佛聽見雪峰頂上的雪開始向下滑動的紮紮聲。
最初是極慢的,到最後,必定摧枯拉朽,祖王城?祖王城……彆說是祖王城了。
懷中的合都感覺不安,抱住她,怯生生地叫道:“母後……”
胥寶沁低頭,望著小孩兒稚嫩的麵孔,自冰冷中擠出了一點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