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烈回神,臉色慢慢從驚愕轉成凝重。
他看出薛放似乎另有打算,疑惑地問:“你……想怎麼樣?”
在胥烈看來,現在擺在薛放跟前的無非是兩條路,一是翻過圖興山,二是折回去,重新走官道。
按理說,前者自然更快,但對薛放而言顯然是不可能的。
圖興山山勢陡峭,黑熊,雪豹,凶猛野獸出沒,就算最強的塗溫族獵人都不敢隻身上山,而薛放又是個負傷之人,隻要稍微有點理智,便不會選這一條路。
可是折回去再走官道的話,那可要兜一個大圈子,等他們趕到凍土,隻怕要在半月之後了。而且路上還隨時可能遇到種種意外。
薛放的目光投向那嶙峋的圖興山。
胥烈察覺,啞然之餘眉峰皺蹙:“薛督軍,彆把自己當成天神了吧!你可隻有一條命!”咬牙說了這句,他突然想到了什麼,麵色凜然地道:“我可不會陪你去拚命,你很清楚,圖興山上跑不了馬兒,我的傷勢若是在那裡顛簸,也是個死。你也不要想要脅我,若真逼我上山,你就在這裡動手,大家魚死網破。”
薛放淡淡道:“這還不到魚死網破的時候,胥烈,我想跟你做個交易。”
春安縣。
楊儀一進縣城,便先去見了龔知縣所說患病的百姓。
一連看了五六人,她已經心裡有數。
俞星臣麵上蒙著帕子,詢問道:“怎樣?”
楊儀道:“先前在神鹿小城的時候,我給一個孩子看過病。當時神鹿的李校尉說,往年有幾個士兵便是那樣的症候,疑心是會傳人的。”
俞星臣道:“難道這裡的情形也跟神鹿城的一樣?”
楊儀道:“病因差不多,但病理隻怕不同。”
這個……俞星臣就有點兒不太理解了,隻先問要緊的:“那到底能不能傳人?”
“不會。”
俞星臣心弦微鬆:“可知道怎麼治療?”
楊儀道:“之前神鹿的那孩子,最明顯的是臉上的黃氣,他的病是因為生了毒瘡又用了溫性藥,激發血毒,屬於濕熱蘊結,所以用了清熱解毒的茵陳蒿湯以及外用拔毒的金黃膏等。但是這裡的病者,我方才看過,通身並沒有毒癰之類,隻是身上臉上各處有些紅疹斑紋,外加上關節腫痛,所以本地的大夫有的才推斷是癰毒。但事實上,卻似外感熱邪,以至於熱毒熾盛……”
說到這裡,臉上便露出疑惑之色。
俞星臣道:“有何為難?”
楊儀定了定神,道:“此處的病症,跟神鹿的那孩童,大致都是血毒,所以都有時而高熱時而冷厥的症候,可是那孩童是瘡毒引發,但這裡……倘若是一個兩個的人偶然地外感熱毒,那也罷了,然而竟有這麼多人同時如此……如果是傷寒,或許可以解釋,可又不是傷寒。”
要治病,便要治本,楊儀雖然知道這些人的病因,但他們為何得病,卻還是存疑。
俞星臣溫聲寬慰道:“要追查並不著急,隻是你知道了他們的病因,能先把這些危重病患救治過來,便是難得了。”
楊儀頷首。
先前聽聞永安侯來到,縣內若乾父老紛紛出迎。
此時那負責看診的本地兩個大夫也在跟前兒,他們兩個,正是原先一個主張是傷寒,一個主張是癰毒的。
楊儀將判斷是“血毒”的種種告知,兩人還半信半疑。
楊儀並不多做解釋,便吩咐他們用“清瘟敗毒飲”托底,這一味有玄參,梔子,黃連,赤芍,連翹,知母等藥材,主治熱毒,涼血瀉火。
而對於病患之中高熱昏迷不醒的,便再加清熱解毒的紫雪丹。
對於狂躁煩渴的,再加大承氣湯,用以發汗瀉下。
兩名大夫牢記,分頭行事,對症用藥。
龔知縣見楊儀才下車便看病人,實在過意不去,趕忙請他們入縣衙歇息。
丫鬟送了茶上來,龔知縣欠身陪笑道:“請永安侯跟俞監軍見諒,下官這裡實在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好茶……關內的茶到了這裡,要麼都是舊了的,要麼就極貴價,莫要以為下官是故意怠慢才是。”
楊儀哪裡挑揀這個,她也並不想吃茶,隻一笑:“哪裡。”
俞星臣將那白瓷茶盅端起來,見泡得好似是香片,隻不過茶的顏色都已經有些微黑,氣味也有些不純,果真是經年的舊茶了。
他並沒有嫌棄之意,隻道:“龔知縣若是能拿得出今年的新茶,我倒要懷疑你這知縣做的是否清廉了。”
楊儀正思忖城內那些病者的患病之因,聞言有些詫異,俞星臣竟然能跟七品小官開玩笑了,真是……
龔知縣笑道:“不敢不敢。永安侯跟俞監軍不嫌棄就再好不過了,隻是這裡的百姓們,並沒有喝茶的習慣,加上運來的茶少且貴,就更難得去喝了。若不是早年在關內養成的習慣,連下官也要戒了呢。”
楊儀見他說的這樣,不由也想起先前跟著洛蝶在外行走的時候,她們自然多數過的苦日子,“喝茶”兩個字,簡直陌生,畢竟“茶”這種東西,確實是有些貴。
不過隔三岔五,洛蝶便會弄上一些,但多數都是些彆出心裁的,比如她心情好的時候,會熬些糖薑茶,有時候是紅棗蜂蜜。
有一次她不知從哪裡弄回一顆黃色的果子,對楊儀說那叫“枸櫞”。
楊儀從未見過此物,聞著有些淡淡香氣,切開後,汁水豐沛,果肉透明,本以為必定甘甜,誰知嘗了口,酸的牙都倒了。反而把洛蝶逗得大笑。
不過,將枸櫞的汁跟蜂蜜調和,加泉水,卻成為極酸甜可口的飲子。
此時楊儀端著茶,發怔,不知怎麼竟然想到了這些舊事。
因為擔心病患之故,暫且在縣衙歇息。俞星臣看楊儀心不在焉,便知道她正思忖治病的事,於是趁機來到外間打聽薛放的消息。
黎淵先前調了春安縣差役們二三十人,讓他們帶路,在縣內四處搜尋可疑蹤跡,又派人往定北城秘密報知戚峰。
在楊儀正欲春安給患者診治的時候,戚峰已經得了消息,他立刻命老關跟兩個本地的參將,帶了一千軍馬急速而來。
中午時候,兩名大夫來回稟,說是服了藥之後,已經有兩個病人情形見好。
原先這兩個大夫對於楊儀的判斷,還半信半疑,以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沒想到卻是自己有眼無珠了,一時滿麵慚愧,五體投地。
楊儀並沒什麼什麼喜色,反而問起他們先前是不是也有過這樣的情形出現。
一問,兩人回想了一陣,道:“大人,北地這裡本就苦寒,又缺醫少藥,加上戰亂等等,一年到頭不知死多少人,死因自有許多,有時候就算發生了這種病症,我們也未必知道。隻依稀記得……差不多的病症是死過人的。”
另一個大夫陪著小心說道:“小人是從定北城過來的,類似的症狀也見過幾宗,之前便是用傷寒的法子來治療,總不起效,都死了,所以這次小人才覺著是癰毒。”
楊儀頓時也想起了李校尉的話,道:“這麼說,春安這裡的病症不是特例。”
“是,一到冬天,這種症就格外多。”起先開口的那個大夫苦笑:“因為這個,所以小人才覺著是傷寒作祟。不料都是一家之言而已。得虧永安侯親臨,撥雲見日,不然……”
楊儀在心中忖度他所說“冬天”兩字,心中似乎想起一點什麼,又沒摸透。
兩名大夫去後,小甘對楊儀道:“姑娘,中午怎麼也沒多吃幾口,是不是也覺著這裡的東西不好入口?等到了定北城,我多叫人弄些菜肴就好了。”
不料小連說:“彆說姑娘了,就算是我這樣的,也是好幾天沒見到正經的菜蔬了,果子都沒啃上一個,總覺著身上怪怪的。”
小甘不由笑道:“你少矯情,少吃了點菜蔬果品,你就不受用了?這裡的氣候如此……哪裡找新鮮的菜蔬果品去?你我不過幾天沒吃……這兒的百姓人等隻怕一入冬,更加吃不到一片菜葉兒的,他們又能怎麼樣?總不能不活了。”
先前龔知縣雖儘力恭敬,命人置辦了乾淨的菜肴,但除了主食外,隻有一小碟醃菜,其他的卻是醃肉、以及煮的白肉等等,綠色的菜蔬是一點兒都看不見。
其實小甘是個有身孕的人,心裡也盼著吃點新鮮的菜蔬,隻是怕讓楊儀以為他們吃不了苦,所以故意這麼說。
不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楊儀轉頭看向兩人。
小連以為她不快,忙道:“姑娘,我是隨口說說的,並不是嘴饞。”
楊儀忖度道:“你們剛才說,不能吃到……”
小甘看出她好像在尋思什麼,於是道:“這……菜蔬果品,確實是少見的,原先在武威的時候,自然還不缺白菜等物,可之前在神鹿,以及留縣,還有先前藥王神廟……再到這裡,肉反而比青菜更常見,最多的不過是醃製的鹹菜而已。”
小連反應過來:“是啊,以前不覺著,這……方才我想起來,總覺著嘴裡身上乾乾渴渴地不自在呢。姑娘,怎麼問起這個了?”
“果子,菜蔬,”楊儀若有所思,眼中卻慢慢透出光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知道了……他們生病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