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派人來議和的消息, 兵備司上下很快都知道了。
負責伺候薛放的兩名侍從守在門口,未免提到這件事。
一人道:“真真是風水輪流轉,太陽打西邊出來, 這北原人也知道議和了。”
另一人道:“還不是因為先前那場把他們打怕了……要不然, 他們哪裡肯乖乖地來議和。隻不過,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還要留神他們再耍花樣。”
“想必他們不敢, 哼,上次是我們派了趙大人等去他們的軍營裡議和,現在卻是在我們這裡……他們要是敢耍花招,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正說著, 冷不防門內一個嘶啞的聲音道:“什麼議和,誰要議和!”
兩個侍從冷不防,嚇得幾乎跳起來, 回頭才見是薛放,正扶著門框, 垂著頭, 雙眼似睜非睜地問。
兩人詫異:“薛督軍您怎麼……一聲不響地就……”又道:“哎喲, 可算是醒了, 我去叫……”
那侍從正欲跑,薛放抬手抓住他, 裹著細麻布的手一陣刺痛:“站住, 說明白,誰要議和!”
侍從不明所以,隱約聽到他的聲音裡帶著怒意,便忙道:“這、聽聞是北原的那個什麼烈親王,跟俞監軍……”
薛放抬眸, 眼中震驚之色一湧而出,喃喃道:“沙狐?!”仿佛自言自語,又道:“等等,俞監軍又是……哪個!”
侍從們更加驚駭,忙道:“薛督軍,俞監軍自然是俞星臣俞大人……”
“俞大人、俞星臣……”薛放擰眉,忽然色變道:“原來是他,該死……竟然想要議和,我豈能允許……敢提議和的、等同降敵,我必殺之……”
他才蘇醒不久,氣力不濟,勉強說了這句後,啞聲道:“俞星臣在哪裡!”
兩個侍從見他臉色跟語氣都不對,嚇得不輕,卻也意識到可能是薛放傷重的緣故,恐有不妥。
其中一人眼珠轉動,借口道:“小人去找俞監軍來!”
實際上卻是飛跑過去找楊儀的。
楊儀得知消息,也一路趕著回來,正薛放扶著欄杆,因氣力消耗,搖搖欲墜。
“十七!”楊儀驚喜交加,他醒了,不僅醒了而且竟然能夠起身!簡直是超出她的預計。
薛放聽見她喊自己,驀地回頭。
當看見楊儀的刹那,他驚了驚。
楊儀道:“十七,你醒了……”忙不迭地跑過來,又見他的手摁在欄杆上,她心一緊,怕他傷著,忙攥著手腕將他挪開:“你現在還不能起身,我看看……”
薛放望著她拉著自己的模樣,急忙把手縮了回去。
他盯著她,仿佛不認識楊儀似的,腳下也緩緩地後退了半步。
楊儀微怔:“十七?怎麼了?”
薛放凝視著她,仿佛疑惑:“你、你是……”
就在這時,穆不棄跟隋子雲、俞星臣等因為聽人報說薛放醒了,就也急忙來看望。
俞星臣因為受傷重些,行動要小心,便落在後麵。
倒是穆不棄跟隋子雲先過來了。
兩個人幾乎是並肩同時出現的,隻在進門的時候,隋子雲慢了半步。
薛放正盯著楊儀遲疑不語,聽見腳步聲便轉過頭來。
當看見穆不棄的瞬間,薛放的雙眸驀地睜大了些,脫口而出:“韓青……”
穆不棄一怔,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喚自己原先的名字也就罷了,他不明白薛放為什麼是這樣驚愕的口吻,倒像是發現他在這裡、極意外不可置信似的。
“竟然就能起身了。”穆不棄把薛放打量了一遍,道:“果然不同一般。”
此刻隋子雲也微笑著走了過來,他方才進門的時候,察覺薛放跟楊儀之間仿佛有些奇怪,但也沒當回事。
畢竟薛放醒了,這已經是天大的好消息。他便對楊儀道:“我說什麼來著,這個人是不會有事的。”
殊不知,薛放死死地盯著他的臉,就好像看見一個鬼在麵前:“嬤嬤……”
隋子雲以為他會是驚喜的表情,沒想到竟仿佛隻有無儘而強烈的“驚”,或者說是“驚異”。
“怎麼,不歡迎我來?”隋子雲帶著分笑道。
穆不棄也補充說道:“我先前跟你說的那個接手丹崖啟雲的穩妥之人便是他。”
“嬤嬤……”薛放又喃喃了聲,不錯眼地看著隋子雲,在他麵上、身上急切地逡巡:“真的、是你?”
隋子雲臉上的笑慢慢收斂了,他道:“怎麼了,不認得我了?還是太過於意外?戚峰都來了,我自然……”
話音未落,薛放已經掙紮著要上前。
楊儀想去扶他,穆不棄跟隋子雲卻先她一步過去。
薛放抓住隋子雲的手臂。
隋子雲道:“小心些,你全身都是傷……按理說不能下地,小心,這手也不能用力。”
薛放置若罔聞,看看他又看看韓青:“這都是、真的?怎麼、怎麼可能……”
楊儀緩緩退後了兩步,扶著廊柱,咳嗽了幾聲。
就在這時俞星臣到了,他望著跟隋子雲穆不棄站在一起的薛放,又看看楊儀。
終於他慢慢地走到楊儀身旁,低聲問道:“沒事麼?”
這會兒薛放聽見動靜,跟著轉過頭來。
當看見俞星臣的那一刻,薛放的雙眸中閃出駭然之色,他看看俞星臣,又看向楊儀。
他們兩個站在一塊兒。
薛放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忽然頭疼難過起來:“不、不對……”他閉了閉雙眼又睜開,似乎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不、不是的……”
穆不棄皺眉道:“你怎麼了?不是什麼?”
薛放的目光有些慌亂,但最終還是看向了楊儀,他道:“她不是、不是……不!”
他捂著頭,手不停地亂揉,楊儀叫道:“不可!”
隋子雲見勢不妙,手起,在他後頸上一揮,將他擊昏。
楊儀給薛放重又診了脈,倒也沒有什麼大不妥,但此時他的氣血虧耗,又加上傷勢過重,興許是有些……心神潰亂,神不守舍。
於是又開了一副茯苓補心湯,叫人去熬。
忙完之後來到外間,正隋子雲在問俞星臣:“俞監軍莫要怪罪,我隻是隨口一問。”
俞星臣唇角一牽,並沒答話。
楊儀因為心係薛放的情形,並未在意。
倒是穆不棄多問了一句:“我就不懂了,你好端端地,怎麼會問俞監軍有沒有當過侍郎?他是什麼官職,你難道會不清楚?”
楊儀聽見“侍郎”二字,驀地轉身。
俞星臣之所以不答,便是不欲她聽見,沒想到到底聽到了。
隋子雲的目光在俞星臣跟楊儀之間轉了轉,欲言又止。
楊儀卻攔住他,詢問:“子雲兄,你方才問什麼了?”
隋子雲張了張口,終於道:“我先前守著十七的時候,聽他說了兩句糊塗不真的話。因不懂,所以才多問了一句。”
“十七……說了什麼?”不知為何,楊儀遍體生寒,有一種很可怕的預感。
隋子雲正要說。俞星臣道:“是病糊塗了的話,倒是不用提了。”
楊儀咽了口唾液,道:“我想聽。”
隋子雲皺皺眉,以他的聰明謹慎,竟然猜不透這其中有什麼玄機。
但此時騎虎難下,隋子雲便道:“他當時忽然冒出了一句……似乎是說什麼‘她不是俞侍郎的夫人’,之類的話。也許是我聽錯了。”
穆不棄道:“當然是你聽錯了。這裡哪裡有什麼俞侍郎,而且俞監軍也沒有娶親。”
說話間,穆不棄卻又發現,楊儀的臉色更加不妥了。他的眼神一變,掠向隋子雲,又看向俞星臣,幾乎就想問他們自己“沒說錯”吧。
隋子雲走到楊儀身旁:“你可還好?”
楊儀隻是垂著頭,竟不知聽見他說話沒有。
隋子雲不由地扶住她的手肘:“你怎麼了?是我說錯了?還是……那句話真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意思?”
他突然間想起薛放之前見到自己跟韓青的時候,那種愕然的表情,起初隋子雲隻當薛放是過於“意外跟驚喜”,但現在回想,確實是從頭到尾都沒有一點兒“喜”。
這大不合常理!
還是俞星臣定了定神,道:“如今北原的使者才進城,待會兒倒要見一見。不如且……”
隋子雲何等精明,旋即一笑,淡淡道:“從之,你要有什麼為難,隻管說出來無妨,你該知道,這裡都是你能信得過的人,隨你所願而已。隻是……十七他現在多半是因為傷重,弄得糊裡糊塗的,行事顛倒,等他傷好了自然就無礙了。”
楊儀感激他的體貼跟善解人意,道:“多謝子雲兄,我知道。我也無事,放心罷了。”
隋子雲跟穆不棄先行退出,俞星臣正要跟著出門。楊儀叫住了他。
俞星臣止步,楊儀問道:“你、你早知道了嗎?”
“也不算很早,先前、來見他的時候,隱約也聽了這麼一聲。可不知如何。”俞星臣如實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