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仰頭,閉了閉雙眼。
想到方才薛放對自己“敬而遠之”似的態度,她的心頭一陣冰河奔湧。
“你覺著,他知道了嗎?”楊儀輕聲地問。
俞星臣垂眸,思忖了半晌,說道:“我看、倒也未必。”
“你不用藏著掖著,有什麼話直接告訴我就是了。”楊儀淡淡地,“我現在……現在不知怎樣,你能給我指點迷津倒也好。”
俞星臣籲了口氣:“當初我是在大病一場的時候,電光火石地見到了那許多的真真假假,所以我想……倘若他也是跟我一樣,不是不可能的。”
楊儀抬手在額頭上輕輕地攏了攏:“這麼說他有可能都知道了。”
俞星臣道:“一半的可能。”
“還有另一半?”
“他的情形究竟如何,隻有他自己知道。”俞星臣盯著楊儀,沉默了片刻:“你在想什麼。”
楊儀長歎:“我在想,也許‘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
俞星臣的眸子睜大:“什麼?”
楊儀道:“沒什麼。我不是說你,是說自己。”
俞星臣皺眉道:“我隻是不懂你的意思。你難道指的是他嗎?”
楊儀不答。
俞星臣上前一步,道:“你是覺著,他跟我一樣都知道了,知道你曾……所以就、對你……”
他在斟酌用詞,而楊儀竟沒法兒聽見他再多說一句。
“彆說了,”她笑了笑:“不要緊,橫豎……隻要他無事,我怎麼都行。”
“楊儀……”俞星臣上前一步。
楊儀擺手:“你去吧,正事要緊,彆為了這些……耽誤了正經大事。”
俞星臣止步,他凝視著楊儀,半晌道:“不要再說什麼‘隻要他無事你怎麼都行’的話,你必須安然無事,不管他會怎樣!”
楊儀猛地看向他,似乎不滿他這句話。
俞星臣卻並沒有退縮,隻是異常堅決地回看著她。
兩人對視片刻,楊儀終於一歎:“知道了。”
且說穆不棄跟隋子雲先行離開,穆不棄便問道:“剛才是怎麼回事?”
隋子雲道:“你把我難住了,我也想知道。”
穆不棄道:“這裡沒有什麼俞侍郎,更沒有侍郎夫人,怎麼他們兩個聽了這句話,卻是那樣的反應。”
隋子雲看向他:“你的眼睛真真毒辣的很。人家什麼反應了。”
穆不棄道:“就仿佛是被……捉了現行一樣。”
隋子雲嗤地笑了,又道:“你可真會說,也真敢說。”
“你不覺著古怪麼?”
“是古怪,但是……”隋子雲想了想:“正如你所說的,這裡確確實實沒有什麼俞侍郎,也沒有侍郎夫人,你我以及十七,知道這個就夠了。”
穆不棄琢磨片刻:“你這個人,怪不得十七叫你嬤嬤,緊要時候還真熨帖。”
隋子雲挑了挑唇:“多謝。”
胥烈身上的傷,也還沒有好利索。
他在廳上等了一陣,才見俞監軍姍姍來遲。
本來以為俞星臣是故意給自己下馬威,可又覺著俞監軍不是那麼膚淺的人。
想必是有什麼事耽擱了。
兩下相見,彼此看著對方那氣血不足元氣大傷的樣子,頗有點兒同為病患的心有戚戚然。
俞星臣道:“想不到,這次竟是親王殿下親自前來。”
胥烈道:“既然要議和,自然得拿出誠意來。”
俞星臣哼道:“您所說的誠意,隻是如此而已?”
胥烈搖頭:“俞監軍是聰明人,先前那場大戰,你可知道那一夜,為何弗邑關並未突襲?而在決戰之時,又為何不曾援助?”
俞星臣心頭一動,麵上仍是淡淡地:“想必是有人做主吧。”
胥烈道:“你自然猜得到,若不是皇後娘娘的主意,你們贏的不會這麼快。”
俞星臣道:“你們該感激你們的皇後,若不是她做主,你們死的必定不會是現在這樣少。”
胥烈知道他嘴上厲害,一笑道:“說來也奇,大周的軍馬隻是二流,但卻有一流的將帥,以及一流的永安侯。我曾經想過,倘若你們幾個之中缺少一個,這場戰役,我方會不會獲勝。”
俞星臣道:“不會。”
“為何這樣篤定?”
“因為自古以來邪不勝正。”
胥烈輕笑:“俞監軍,何必挖苦人。”
“聽似挖苦,其實是正理。”俞星臣盯著胥烈,正色道:“親王可細想,我大周可主動侵擾過北原百姓不曾?是不是北原屢屢襲擾,行燒殺搶掠之實?今日你們的慘敗,合該是天意如此。”
若放在以前,此刻胥烈口中冒出的,一定會是“強者為尊”之類的話。
他們是馬背上出身,強者征服弱者,猛獸擒拿獵物,弱肉強食,不過如此。
但現在,他不想再提這個了。因為有點兒打臉。
胥烈道:“你這想法,大概是跟我姐姐差不多。”若有所思地,胥烈道:“也許,是因為海納的原因,她的性子起了變化。不像是先前一樣執著了。”
之前胥皇後對薛靖因愛生恨,又因殺子之痛,仇恨蒙蔽了眼睛,故而也算是半個主戰派。
可是在知道了少將軍並沒有真的殺死海納後,她的心意也起了變化,尤其是曉風當著她的麵,說出北原人害死屏娘全家的事……
所以那天晚上命弗邑關的兵力不許輕舉妄動,她本來已經給了弘吉機會,假如弘吉親王聽了她的話,也不至於落到如今的田地。
借著此番大敗,胥皇後建議皇帝停戰議和。
而且如今北原的兵力已經大為不足,也不能再打下去了,萬一拚儘了,鄂極國那邊兒可還伺機而動。
倒不如先保存實力。
薛放又陷入了那個夢境。
那是一座有些年頭的寺廟,名字好像是“惠濟”。
門口處人來人往,又有許多乞討的老弱,來回地穿梭,哀告乞食。
有一個伶俐的丫鬟走了出來,不知說了句什麼,那些乞兒們慌忙都排好了,然後寺內的和尚便將蒸好的饃饃散給眾乞兒吃。
不多時,從寺院門口處,幾個丫頭跟嬤嬤簇擁著一個女子走了出來,她身著乳黃的對襟衫子,淺綠的褶裙,嫋嫋婷婷。
動靜間,讓薛放想起自己珍愛的那盆“蓮瓣丹頂鶴”,清麗脫俗,幽雅可人。
他看著她的臉,覺著這個人也恬淡的像是霧中的蘭。
就在這女子要走的時候,牆邊上一個孩子因為吃的太快,大概是噎住了,原地不住地捶胸。
那女子見狀,忙要走過去,卻給一個嬤嬤攔住,不知說了句什麼。
她停住腳,似乎忌諱著,不敢靠近。
而那邊,那孩童已經撐不住了,幾乎委頓在地,周圍的乞丐不知所措,都呆呆地望著。
就在嬤嬤要帶女子離開的時候,她突然不顧一切撇開那些人,竟衝到那孩子身旁,不由分說將人攬住,也不顧那乞兒身上臟兮兮的,將他抱在懷中用力捶打他的背。
終於,那孩童猛然咳嗽了聲,卡在嗓子眼裡的饅頭被吐了出來。
他終於又能喘氣了,手還緊緊地抓著那饃饃不肯鬆開。
那女子的衣裳跟裙擺,都沾了灰,她卻絲毫不在意,反而溫聲地叮囑那小乞兒。
“不要著急,一定要慢些嚼吃……不然……”
嬤嬤們上來,沉著臉,顯然因為她沒“聽話”顯得很不快。
她卻頻頻回頭,看著寺廟門口的乞兒們,臉上透出悲憫的神情。
當他們經過身旁的時候,薛放聞到了一股似曾相識的淡香。
“那是……”他不由自主地望著那道影子上車。
她微微躬身、透出過分纖細的腰肢,如此眼熟。
薛放身邊的人以為他不認得,便道:“那是兵部俞侍郎的夫人,太醫楊家的那位有點傳奇的姑娘……對了,你之前不是跟他們家有來往嗎?沒見過?”
——“俞侍郎的……夫人?”
薛放一陣恍惚。
“是啊,她的閨名應該是……對了,是一個‘儀’字,哈!你看這裡是惠濟寺,聽說裡頭的觀音娘娘是最靈驗的,這侍郎夫人多半是來求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