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自以為對兒子的好,竟然是這樣的嗎?兒子是不是很痛、是不是很怨他……這麼想著想著,他越發的絕望了起來,那一次又一次的電擊就像沒有個頭,每次電到支撐不住,甚至想從頭再來過的他,隻是想著馬華的名字,咬著牙苦苦支撐了下來。
他還有時間,他還能試著挽救、試著補償,他不能在這裡就這麼輕易地倒下,反反複複地告訴著自己,便也這樣一天撐過了一天。
一直到小貝老死之前,馬向國已經算不清他被送去改造了幾次,每次的理由是什麼了……他隻是反反複複地咬著牙,挺過一次又一次的改造。
比身體和精神更疲憊痛苦的,是他的心,隻要想到馬華躺在那的樣子是拜他自己所賜,他便恨不得自己再多痛苦一些,他怨恨自己為什麼永遠這麼高高在上,從不去關心兒子,尤其是在每一次痛苦,他反反複複地回想著當初和兒子的點滴……
明明他是聽兒子說過的,兒子說他在學校過得一點也不開心,和同學也處不好、老師也處不好。
他是怎麼說的?他依舊記得他摔了筷子,對兒子憤怒地吼著:“人家同學、老師那麼多人好好地要欺負你乾嘛,你自己反省反省,肯定是你讓人家不開心了!”
他從來沒有一次,站在兒子那邊過,給兒子的永遠都是質疑、批評、辱罵。
可脫去那些他最在意的成績外殼,兒子不是一向孝順父母、爺爺奶奶,和表姐們也相處得很好,放假時還去做義工,哪怕他說出在難聽的話,兒子也沒有頂過嘴……
可他,從來沒有覺得這些是好的,他隻是覺得,兒子沒用心學習、不認真、不上進,便能抹殺了他所有的好……
馬向國痛徹心扉。
他從折疊床爬了起來,屋子裡的其他人尚還在夢鄉,病床頭擺放著老式樣的熱水壺,裡麵裝著昨晚馬向國才打來的熱水,他在一次性水杯裡用礦泉水和開水兌好,小心翼翼地比好比例,在手背上試了試溫度,拿起棉簽一點一點地抹在兒子有些乾裂的嘴唇上,護士說了,兒子還在昏迷,可不能直接喂進去,否則可能會嗆到。
馬向國輕輕地撫摸著兒子的臉龐,其實在很久以前,兒子第一次和他說學校裡過得不開心的時候,便已經總是鎖緊眉頭、很少笑,他那時候卻還怪兒子老是哭喪著一張臉,讓一家人都不開心。
上回兒子生日的時候,他卻把兒子送到了西山學院裡,那時他甚至沒同他說一聲生日快樂。
才短短半個月不見……兒子竟然已經生生瘦了一圈,直到現在嘴角還有被人打傷留下的傷口。
馬向國先是氣極,恨不得去和那個教官好好地打一架,然後又沮喪地坐了回去,更應該被責怪、受到懲罰的其實是他啊。
他給睡著了的兒子整了整頭發、病號服,要知道以前兒子也是很愛甩帥的,要是兒子知道自己這時候這麼醜,肯定是要難過的。
他伸出手握住了兒子的手,輕輕地摩挲著,在兒子的耳邊小聲念叨著:
“阿華,是爸爸太糟糕了,到現在才發現原來爸爸是個徹頭徹尾的壞爸爸,從來也沒有聽阿華你說說話,爸爸想阿華應該很怪爸爸吧,誰讓我做了這麼多過分的事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憋回了在眼角打轉的淚水,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他這下心痛得厲害,哪怕是在被改造時,他也沒有掉下一滴淚水,可看著此刻躺在床上虛弱的兒子,所有的愧疚狼狽擊中了他。
“你快點醒過來,然後罵罵爸爸,你看爸爸這麼糟糕、這麼壞,就得讓阿華你好好罵罵,不然哪裡能改呢?以後還有很長很長的路……爸爸隻希望自己能改給你看,能向你證明,爸爸是真的想改了……”
“兒子,你快醒過來。”
他狼狽地說著,情緒有些激動,手掌捂在了自己的眼,他卻沒看到旁邊病床上正躺著的馬華眼角掉出了一滴眼淚,滑到枕上。
……
曾年能聽到房間門口有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敲著門,他昨夜回來,哭得有些累便直接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前所未有的沉,他看了下時間,居然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了,這一放鬆,他竟然直接睡到了中午。
自他被送到西山學院到現在,他已經很久沒有在五點後起過床了。
他用力地揉了揉臉,總算清醒了一些,趕快踩著拖鞋走到了門口,不好意思讓人久等。
是單阿姨嗎?怎麼不打房間內線電話來叫醒他呢?這樣敲門萬一他沒能聽到不是要被手給打痛嗎?
有些不解的他隨手拉開了門,門外正在敲門的人直接往裡頭踉蹌了兩步。
眼前的是一對夫婦,剛剛踉蹌的是夫婦中的男人,背著個挺大的背包,眼睛有些發紅,神色疲憊,而那女人則是用外套墊著在對麵的地板上席地坐著。
這對夫婦是曾年閉著眼也能畫出畫像來的,正是他的父母。
“你們怎麼來了……”他脫口而出,意識到這話有些歧義,忙打著補丁,“我的意思,是這麼早,你們怎麼就來了……”
曾年的家並不在他們所在省份的省城,由於位置有些偏,沒有動車站,如果要到西山學院在的這縣城來,必須得先做動車到省城的動車站、再搭乘動車到H城,做大巴到縣城裡才算完成旅程,可每天早上最早的動車也是七點左右才出發,動車一趟就要兩個小時,父母是什麼時候出發的?
曾爸爸不知道手要往哪裡放,站在那裡很是局促不安,眼神飄來飄去不知道要放在哪裡,好一會才吞吞吐吐地說:“我和你媽,我們昨天晚上到動車站……沒有……”
這話還沒落下,就被剛從地上起來的曾媽媽狠狠地打了一下,她擠出笑臉,衝著兒子笑著說:“沒有沒有,聽你爸這糊塗人亂說呢!我們早上五點多起床去的動車站,做的第一班車就來了,這才剛到沒一會呢!”
此地無銀三百兩,聽媽媽這麼一說,曾年就明白了,他看著父母,有些不可置信:“你們昨晚在動車站睡了一晚?”怪不得,兩個人的眼都赤紅了。
媽媽嘴唇有些顫抖,好一會才說:“沒事沒事,爸媽沒事……倒是你,年年,你身體咋樣了?”說著說著眼淚就這麼掉了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生怕孩子躲,上下打量著,嘴裡說個不停:“瘦了!瘦了好大一圈,你……你現在還好嗎?還疼嗎?”
曾年覺得昨天晚上的傾訴似乎把他的淚腺給打開了,他看著母親小心翼翼地樣子眼淚就這麼流了出來,應著:“不疼了,現在已經不疼了。”
曾媽媽抱住兒子哭了起來,她恨極了自己怎麼能做出那樣的決定,把孩子往這一丟就不管不顧,彆說孩子恨不恨她了,她自知道以後好幾次恨得幾乎想把自己給撞死,如果她把年年害出了什麼毛病,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曾爸爸的手抖得厲害,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曾年的臉旁,不敢往上摸,聲音帶著哽咽聲:“年年,是爸爸不對、是爸爸不好,是爸爸沒能好好對你……”
他慢慢地把臉湊了過去,貼到了父親的手上,輕輕地蹭了蹭,他眨了眨眼,眼淚掉了出來,隻是說著:“你們來接我回家了嗎?”
曾爸爸掉著淚把兒子和妻子一起摟到了懷裡,嘴裡反反複複地說著:“是,對不起阿年,爸爸現在來接你回家了,爸爸來得太晚了,和爸爸一起回家吧,回咱們家去……”
是他們,來得太晚了,讓兒子受了這麼大的苦。
“好,我們一起回家,你們帶我回家。”曾年的臉埋在父親厚實的肩膀上,淚水直流,房門口這一家緊緊地抱在一起,哭做一團。
曾經也許更多的是怨、是不理解,可在家人出現的那瞬間,下意識還是需要一個擁抱、一份溫暖,雖然心底已經留下了難以去除的疤痕。
每一顆受傷的心,都需要很多的時間才能愈合,要先小心翼翼地把它保護起來,再用無窮無儘的愛去填補。
這一天,許多曾經彷徨地、痛苦地小小心臟再次找到了曾經拋棄下它們的港灣,它們上了岸,左顧右盼著,生怕下一秒就再次被拋下,可隻有在這港灣之上,它們才能真正的找回失去的安寧。
……
向東輕輕地敲響了媽媽的房門,他剛剛給媽媽發了信息,知道媽媽已經醒了。
馬華剛剛在醫生查房的時候突然能做出些反應,才沒有一會,便醒了過來,引發病房裡好一陣兵荒馬亂。
向東眼見著馬華和他爸爸一度隻是這麼對視著就很是尷尬,可好一會,原本以為要對罵幾輪的他,愕然發現馬華居然慢騰騰地把不怎靈活的腦袋靠到了正在給他整枕頭的馬向國手上。
他們父子兩人互相這麼看著,竟是又哭又笑了起來,馬向國輕輕抱住兒子,已經隻知道說對不起了,馬華虛弱地笑著,似乎那些凝結了許久的戾氣正在一點點地消散著,隻是馬華現在還很虛弱,需要在醫院裡再觀察幾天,才能看是否能回家。
而曾年哥也和曾家爸媽一起來了病房一趟,在這之前,向東從未見過曾年哥這麼放鬆、自在的笑,他笑著對自己說,他要回家了。
向東隻是給了曾年一個巨大的擁抱,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肯定地說道:“曾年哥,你會有好運的。”他堅信,像是曾年哥這樣的人,一定會擁有幸福的人生。
而曾年最後隻是笑著同他和馬華擺了擺手,留了個聯係方式,便陪著他有些蹣跚的父母一同往病房外一步一步地走,每一步都帶著巨大的勇氣、試著去接納新生活的無所畏懼。
從今天一大早,第一班大巴開始發車開始,醫院便也來了一批一批的家長,病房裡、病房外均是有淚水、有痛苦、有掙紮、有愧疚,它們交織在一起卻慢慢地發酵成名為互相拯救的果實,一對對父母孩子互相舔舐了傷口後,攙扶著彼此慢慢地往外頭走。
向東想,也許,這正是一個新的開始。
而他在告彆了曾年哥和馬華之後,向東打算回旅店那頭和媽媽一起說說話,畢竟這也是此刻他最安心的地方了,有句話說得好,吾心安處是吾鄉,此刻媽媽在的地方,就像他的家一樣。
剛敲了門沒一會,向東被媽媽熱情地迎了進去,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媽媽怎麼突然這麼激動。
單靜秋打量著孩子,笑眯眯地便丟出了一個問題:“東東,你之前和媽媽說你以後想要做電子競技是嗎?這是你的夢想是嗎?”
向東愣愣地點了點頭,但是很快真摯地同媽媽說道:“是的媽媽,這確實是我的夢想,我也已經認真的考慮過了,我也有相應的規劃……”他想要好好地同媽媽再次說說他的規劃。
單靜秋不等兒子說完,迅速地從身後的包中抽出了兩台筆記本電腦,這也是為什麼她會拿了向念祖在家裡頭那台沒什麼材料的筆記本電腦的原因,就等著現在呢!她在心底暗暗一笑。
“媽媽想要好好地了解一下東東你的夢想,你來這邊,把你玩的這個遊戲在兩台電腦上下載一下,趁下載的時候教媽媽怎麼玩,然後媽媽和你一起玩幾次,也算是體驗一下。”她說得認真,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
聽到這話的向東心中是震驚的,畢竟在他看來,媽媽可能也就適合玩玩什麼鬥地主、麻將之類的遊戲,這種競技遊戲,和媽媽可以說是八竿子打不著了,不過他心底的小快樂也忍不住生根發芽,媽媽肯主動了解對她來說十萬八千裡遠的遊戲,隻是為了他,這樣的事情讓他的心被填滿了。
他在兩台電腦上都選擇了下載,找媽媽借來手機,點開了網上的視頻,並根據同媽媽認真地講解了起來。
玩遊戲這種事情需要點天賦,而且不隻是天賦,還需要手速、思考,他和媽媽的水平到時候肯定差得有點多,他得好好地讓一讓媽媽,一邊解釋著,他一邊神遊天外,畢竟要怎麼樣展現出技術、又不讓完全不會玩的菜鳥媽媽輸得不太難看,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向東表示,有時候要輸比要贏難得多。
他對母親講解遊戲起來分外地耐心,從按鍵到遊戲中的角色、技能、戰略,沒一點都講得細致,剛好遊戲下載的是時間也比較長,他在心裡默默地安排好了相應的劇本,連等一下要如何不露痕跡地讓媽媽打到他兩下,到時候要如何誇獎媽媽都做好了準備,他默默地給自己點了個讚,為自己的完備考慮感到滿意。
二十分鐘後。
看著眼前隨著遊戲角色死亡再次灰掉的屏幕,向東對自己的遊戲技巧產生了深切的懷疑,究竟是他太過狂妄自大、高估自己的能力,還是他這自以為很厲害的遊戲天賦就是從媽媽那裡繼承而來的,並且他還沒能繼承到媽媽的全部天賦?
“兒子,咱們不是說好了看誰先死五次嗎?你快來呀!”在電腦那頭打得認真的單靜秋開心地同兒子招呼了一下,遊戲裡兒子玩的角色已經複活了,怎麼還不上線,已經打得入神的她絲毫沒有注意到兒子撇嘴委屈的神色。
心比剛剛死去的角色還要灰暗的向東操縱著遊戲的英雄以龜速走上了線,才剛沒一會,刷刷兩下,他的屏幕再次迅速地變成了灰色。
他看著自己的親媽媽躍躍欲試地操縱著她剛上手的紫色英雄在他的“屍體”上跳著嘲諷的舞蹈,同時電腦上大聲地播放出英雄的台詞:“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嗯,簡直是嘲諷指數MAX。
向東麵無表情地看著此時很是開心的親媽,他,一個堂堂的最強王者選手,被職業選手多次誇讚,卻被媽媽打得死了又死。
原來他錯了,其實想要輸也挺容易的哦。
難道他是不需要麵子的嗎?委屈的向東心裡的小人已經默默地畫起了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