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被遺忘的自我犧牲者(四)(1 / 2)

寫字樓上方的玻璃都是落地式,采光很好,哪怕將百葉窗簾拉下了一半,屋內也依舊異常明亮。

盧冠傑僵硬著臉,讓在律師事務所實習的實習生小姑娘幫忙端進了兩杯溫熱的茶水,在對方放下茶杯轉身離開,輕輕關上谘詢室門後,他再度朝向自家莫名駕到的嶽母大人,滿麵疑惑:“媽,現在……”他看了下手上的表,“九點剛過,你和爸麵館那邊的事情忙完了嗎?”

他和林蓓蓓結婚的這十來年裡,他的嶽父和嶽母一向在同事中有口皆碑,這一切都源於他們天生的不愛給人增添麻煩,嶽父、嶽母始終和他們的小家庭保持了些許距離,從來沒有對他們指手畫腳,平日裡和他爸爸、媽媽也相處的不錯,發生任何事情寧可自己咬咬牙解決,也絕不找上女兒和女婿。

這可要盧冠傑的好些同事羨慕得不行,畢竟能在君誠律師事務所工作,也算得上是事業有成了,平日裡找上門來幫忙的可多的不行,更彆說他們這律師的特殊身份,像他有些同事,就連七大姑八大姨家裡頭搞個什麼離婚、拆遷,都得谘詢個一晚上,可這些事,在他們家,全都沒有,父母那就已經幫忙攔得嚴嚴實實。

“哎,忙完了,我和你爸也說過了,我們倆年紀漸漸也大了,也不追求什麼大的突破,就希望這個麵館能穩定一些,以後估計就是這樣隨意經營,賣完就關店了。”單靜秋看著女婿說得溫和。

盧冠傑有些驚詫,沒說出口,畢竟之前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他還聽著林爸爸說要把麵館發揚光大,做個連鎖呢!不過他倒是挺支持這種想法,撐了下眼鏡,點了點頭:“這我很支持你,像是我爸、我媽,他們做的那個五金店,如果他們不是那麼堅持,我也希望他們儘量不要經營,畢竟年紀這種東西在這裡,不是輕易可以改變的。”

他一邊說一邊沉思,回憶起昨天晚上妻子和他說的要將兩個孩子送到嶽父嶽母那邊去照顧一個月,會不會,是這個原因?可這有什麼值得當麵來和他說的呢,盧冠傑不太明白,他抬眼看向嶽母,對方卻像一下讀懂了他心裡話一樣地解釋了起來。

“冠傑。”單靜秋先喊了一眼女婿的名字,剛剛她已經上下打量了一圈,對方看起來文質彬彬,很有涵養,實際情況也是如此,盧冠傑上輩子對外,一直是個十足的好男人,他一心為了家庭,努力拚搏,在發達後麵對種種誘惑沒有動搖,對待子女疼愛、長輩孝順,看上去真是挑不出半點不好。

可他卻從來沒有去看看,自己的枕邊人,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到情緒崩潰的邊緣。

“媽今天來是想問你個問題,你有沒有發現蓓蓓最近不大對勁。”她輕聲問道。

盧冠傑一怔,他愣愣地看著嶽母,沒反應過來:“媽,你說蓓蓓不對勁,是指的哪方麵不對勁?”單靜秋這麼一說,他便也努力回想了起來,可怎麼想也想不到,畢竟他現在工作很忙,如果在s城裡頭,基本晚上最早也得**點回去,還得在社交軟件繼續維護一些代理人關係,而妻子通常在兒女房間陪著兒女讀書,等到兩人重新回房的時候,基本都累得不太想說話,直接一覺睡到天明,更何況,有時候從事務所回去的盧冠傑,累得連換衣服的力氣都沒有,妻子如果想和他說點話,他都聽不進去。

早些年,他和蓓蓓在社交軟件上還是挺有交談,可現在早就沒了,他每天一打開手機隨隨便便都是幾十上百條消息,事有輕重緩急,他若是發覺妻子說的沒什麼重要事情,一般都簡單回複,然後繼續忙活起來。

在嶽母的詢問下,他有些難堪,因為在他看來,妻子根本無從變起……

看著盧冠傑低著的腦袋,單靜秋不用追問,也知道是發生了什麼,她抓著手包的手忍不住緊了緊:“……看來你並不知道。”她溫和地說,“冠傑,媽沒有怪你的意思,這幾十年前,我和蓓蓓爸爸在一起,他有半點風吹草動,我比他還要先知道,我相信你的爸爸媽媽也是如此,可你作為蓓蓓的丈夫,怎麼能什麼都不知道呢?”

“對不起,媽……”盧冠傑慚愧極了,聲音低沉,“蓓蓓怎麼了?你能告訴我嗎?”他的羞愧已然被擦去,心中滿滿地全是擔憂,能讓嶽母特地過來,那蓓蓓的身體一定不太舒服。

單靜秋在心裡頭歎了口氣,對上盧冠傑憂心忡忡的眼,示意對方彆著急,而後便開口繼續往下說:“可能你不知道,蓓蓓最近真的很辛苦,她由於過度的辛苦,心理健康方麵發生了一些問題,我托我們店裡頭的一個顧客,找了咱們這三甲醫院精神科的主任醫師谘詢了一下,她這可能已經有一些焦慮症和抑鬱症的症狀出現了。”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盧冠傑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他在谘詢室內走了兩步,滿臉茫然地看著嶽母,神色惶惶,“蓓蓓她一直挺好的啊。”他有讀書,平時也接觸很多新聞,這年頭心理疾病的爆發率越來越高,他清楚地知道,這東西有多嚴重。

“蓓蓓最近很辛苦是嗎?是家裡頭的事情嗎?還是我爸我媽那?可是家裡頭已經請了保姆,要不我現在給我爸爸媽媽請個護工去?”盧冠傑焦急地看向嶽母,征詢著他的意見,正因為家中有人幫忙,爸媽也是頭一回出問題,他從來不覺得林蓓蓓辛苦,在他的觀念裡頭,小時候媽媽一個人又去店裡幫忙、又做家務、又照顧他,還能將親戚關係處理得井井有條,現在蓓蓓不用做家務,外頭親戚也不多,隻需要專心照顧兩個孩子,何以至此,這不是大家都在做的嗎?

是啊,何以至此。

單靜秋靜靜地看著茫然的女婿,從她的手包裡頭拿出了一張折疊好的紙張,上頭密密麻麻地寫了字,這上頭全都是單靜秋昨天按照女兒發來的信息,和她的印象,一條條謄抄、寫在上頭的,密密麻麻的字跡,要人看著就有些煩。

盧冠傑疑惑地從嶽母手上接過紙,紙上的字跡一筆一劃的,挺端正,不過寫得又多又密,占據了一整張紙,他看著紙,不知不覺地就念了起來:“周一早上七點二十前到校、周二到周五早上七點三十前到校,中午均為十一點半放學,下午兩點二十五前到校,四點二十五放學,需準時接送,車輛儘量不要入內……”

“玉然周一晚、周日全天補習鋼琴,周三晚、周六下午補習英語,星然……”

他一字一句地念著,心裡情不自禁地也跟著急躁了起來,他從未想過,就單單接送這兩個孩子上下學、補習班就得花掉那麼多的時間。

單靜秋看到女婿的手重重地抓著那張紙,在他對麵輕聲地補充:“這上頭寫的隻有一些時間,學校的老師經常會布置一些背誦、聽寫作業來家裡,訂正考卷也需要家長檢查簽字,還有一些手工課、課外作業,都是需要蓓蓓來幫忙完成的。”她說完話,看到女婿瞬間抬起的頭,便笑著繼續往下補充。

“當然,這些還不是全部,雖然家裡頭的阿姨可以幫忙買菜、做飯、做家務,可經營一個家的東西,比家務還多得多,什麼時候家裡的東西用完了,就要及時的補充,換季節了,得督促阿姨把衣被拿出來晾曬,並且補充一些衣服鞋子……”

“最近你爸生病了,你去看過了沒有?”單靜秋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道。

盧冠傑被問得有些難堪,低下了頭,他手頭的那個案子一直結不了,又是起民事案件,單單送過來的往來賬單就能定成好幾本,他已經加班了小半個月在看卷宗,每天下班都奔著十點去了,竟是到現在還沒去看父親一眼,雖然他每天一邊忙一邊打電話,依舊能感覺到那頭母親和父親的憤怒。

“我猜你是沒去的,我知道你也是個孝順孩子,倒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可我想問你一句,你為什麼這麼放心呢?”她看著女婿輕聲地問,這倒是大實話,雖然在很多人看來盧冠傑這種不去看長輩的行為有些不孝,但一是他忙,二是因為……

“我,我……”盧冠傑被嶽母問得一愣,怔忪地看向單靜秋,良久,才狼狽地低下頭,“因為蓓蓓在。”

是的,他之所以能夠儘情沉迷工作,忙碌自己;之所以每次回家也就是抱抱孩子,關心兩句,從不用過問孩子的學習成績和課外特長學習;之所以對待長輩可以隻是電話關心,從不擔心他們有什麼事情,全都是因為他有個什麼都站在前頭的妻子。

單靜秋輕輕地點了點頭,喝了口茶,麵無表情:“是的,你也知道,是蓓蓓在,但是她真的有這麼厲害嗎?從嫁給你開始,她就開始努力地從一個被寵著的女兒,到事事兼顧的妻子,再到一個全能的媽媽,可是我要告訴你,我的蓓蓓,從小就又傻又笨。”

她沒關注盧冠傑看著她的神情,隻是自顧自地往下說:“她總覺得隻有她自己把什麼事情都做好了,才是幫助彆人,才是不給彆人添麻煩,不管事情有多要她難受,要她支撐不下去,她都會堅持下去,你說,她傻不傻?她從來不知道推脫事情,更不知道叫苦叫難,隻知道像是個老黃牛一樣拚命的做,如果做不到,一定不是事情太多,是她能力還不夠,是她還不夠努力,你說她笨不笨?”

“媽……”盧冠傑狼狽極了,對方說的哪裡是林蓓蓓又傻又笨,是在一刀子一刀子地往他的心裡頭剮,是他這個做丈夫的,從來沒有意識到身後的妻子,已經這麼辛苦。

單靜秋抬起了頭,看著盧冠傑的眼睛如同一汪鏡子般的湖水,分外平靜:“冠傑,媽今天不是來罵你的,世界上沒有人生下來什麼都會的,咱們都是這麼磕磕碰碰地過日子,媽知道,你在外頭賺錢壓力也很大,錢很重要,可有的東西,應該是能和金錢放在同一個天平上的,起碼在我心裡,我的女兒,比錢重要得多。”

“我和老林一起將蓓蓓交給你的時候,在你們家麵前,在你麵前,都說了,希望蓓蓓以後成為一個好妻子,可以好好地照顧家庭,我想,她也許走了些彎路,但她已經夠努力了,那麼你呢?你是否也有努力去做一個好丈夫,好爸爸呢?”

“媽,對不起。”盧冠傑在嶽母的質問下已經潰不成軍,他狼狽地用手覆著自己的臉,遮掩著奔騰而出的情緒,“我真的錯了,是我,太自私,是我,從來沒有注意到……”

單靜秋的聲音依舊平和,她從頭到尾沒有露出半點火氣,她隻是來和女婿談談心,可沒打算把她的女兒和女婿拆散,她輕聲說:“那你以後要怎麼做呢?”

以後要怎麼做呢?這句話一下問到了盧冠傑心底,他放下了手,恍惚地看著眼前的嶽母,滿是茫然。

“……以後,我,我不讓她做那麼多事情了……我出錢,讓她出去旅遊?讓她好好休息?”他說的話半點底氣都沒,時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認,他異常依賴他的妻子,如果不是蓓蓓,他根本沒辦法專心在工作上,現在已經知道蓓蓓辛苦的他,卻連想要解脫蓓蓓的辛苦,都不知道要從何下手。

單靜秋笑著搖了搖頭:“你錯了。”她知道女婿此時心中應當挺驚訝,“你可能覺得我今天是希望你能立刻把蓓蓓身上的活擔過去對吧?可事情並不是這樣的,蓓蓓是個負責任、重視家庭的孩子,對於她來說,承擔家庭的責任,是辛苦,可也樂在其中,當然,最近這些辛苦已經超過了她的負荷。”

“她就像是一條橡皮筋,被繃得死緊後可能會斷裂,可若是直接鬆垮地丟在那,也會覺得自己毫無作用。她需要的是一個尊敬她、愛她、知道她辛苦、給予她愛、和她一起分擔的丈夫和家庭,而這才是我今天來到這真正的來意。”

盧冠傑看著嶽母,依舊不解:“可是這要怎麼做呢?”

單靜秋笑彎了眼,忽然對女婿開了口:“我想問你,你現在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啊?”盧冠傑再度陷入了更深的不解,現在他腦中可以說是一團亂麻,找不到頭緒,可接下來,他卻在單靜秋一聲一聲地話語中,張大了嘴,絲毫不見盧大律師的鎮定模樣。

……

市人民醫院。

林蓓蓓正坐在盧媽媽這頭的床上,一手拿著剛從下頭買的脆蘋果,另一手拿著水果刀,正在展示削蘋果不斷皮的技巧,打算給盧爸爸補充一些維生素。

電視上正在播一出最近屢占收視前列的抗戰劇,劇情雖然不合邏輯,可也跌宕起伏,看得這三雙眼睛,都緊緊地放在了上頭。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病房的門忽然打開,這三人正看到了劇情的關鍵時候,沒移開眼,隻覺得是護士小姐又進來打針,沒上心。

“爸,媽,蓓蓓。”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三人同時一轉頭,映入眼簾的便是剛關上門走進來的盧冠傑,他還穿著上班的工裝,手上拖著個行李箱,手上還拿著一袋大概是水果的東西。

盧爸爸一見是兒子來,連忙一扭頭,在看到妻子打算起身歡迎的時候,重重地哼了一聲,強行要求妻子和他統一陣線,在強權壓迫下,盧媽媽便也隻能跟著自家的幼稚丈夫坐在床上,扭頭不看兒子,隻是這顆心,癢癢得不行。

林蓓蓓看到公婆這樣,不禁有些失笑,無奈地起身迎著丈夫,若問她氣不氣,心中還是有些介懷,可她習慣了夫妻間的冷漠交流、更不願在公婆麵前下丈夫的臉色,隻得湊過去,接過了丈夫手中的大袋子,笑著便說:“你怎麼來了,現在不是上班時間嗎?事務所那邊有空嗎?”

盧冠傑心虛地移開了眼神,鎮定了片刻又和妻子四目相對:“事務所那頭又有一個大案子,我得出差一個月左右,和事務所請了假,想來看看爸媽和……你。”

他這話一落,盧媽媽也憋不出了:“你這天天不著家,又要出去,又要忙,怎麼地,你們事務所就沒有彆人能去嗎?”

盧爸爸不甘示弱,聲音繃得很緊,冷嘲熱諷:“這不是我的大忙人兒子嗎?沒想到我千等萬等沒等到他,居然今天等到了!真是要出去看看今個兒太陽是不是打東邊起。”

“爸媽,你們也知道最近冠傑事務所裡頭案子多,也忙,再說了,我這不是陪著你們嗎?還是你們嫌棄我,不樂意我陪?”林蓓蓓已經偷偷看了眼丈夫買來的水果,一看就知道是在門口的精品水果店買的,淨買些老人家不怎麼愛吃又死貴的水果,什麼幾百一盒子的進口車厘子、十幾個就要七八十的草莓……林蓓蓓都懷疑自家丈夫是大手一揮,隻買貴的不買對的,不過這些也得幫忙遮掩好,否則勤儉的公婆能刮掉兒子一層皮。

“不是不樂意你陪,隻是這養三十多年的兒子和沒養一樣,我心裡頭這個滋味啊。”盧爸爸找補了一句後,繼續將炮火轉向了自家兒子。

“爸,媽,我真的錯了,我最近真的太忙了,每天加班到很晚……”盧冠傑回完了這話恨不得打自己一拳,他這不會說話的性子何時能改,這話才剛說完,他肉眼都能看到對麵的爸爸和媽媽同時生起了氣,“是我不中用,你們彆氣壞了身體,我已經和領導申請了,這回加班回來以後儘量少給我安排這種時間緊張的工作,到時候我一定多陪在你們身邊。”

他說到這,一下抓住了妻子的手,握得緊緊:“這段時間,不僅是辛苦媽了,也辛苦蓓蓓了,是我自己工作和時間安排不過來,沒能過來照顧爸,要她們倆多費心了。”

盧冠傑能看見妻子有些驚愕看向自己的神情,他的心跟著一抽……今天在嶽母離開後,他回辦公室翻了很久的微信,他由於工作特性從未刪過聊天記錄,所以才能更清楚地看見從一開始到現在的變換,哪怕是個普通人,被這麼對待,都可能會難過,更何況,蓓蓓是他曾經許諾要一輩子珍惜的妻子……

聽完盧冠傑這解釋,盧爸爸也稍微解開了點火氣,他知道兒子的工作一向忙,雖然火大,但是多少還能理解,所以也不再多怪他,隻是這脾氣軟和不下來,說話總是硬邦邦地:“行,那你該去忙就去忙,我這老東西可不敢耽誤你,要你辛苦。”他沒忍住,又補了兩句。

盧媽媽輕輕地拍了下丈夫,笑著對兒子便說:“冠傑,那你好好地去工作,這邊你爸已經好了挺多了,而且還有蓓蓓呢,這回可多虧了蓓蓓,如果不是她跑前跑後,我們倆估計身體都撐不住了。”她對兒媳婦是讚不絕口,“這樣,你先去吧,讓蓓蓓送送你,先去好好地把工作做完,以後咱們家再好好聚聚。”她一邊說一邊推著兒子和兒媳婦往外走,她猜想自家兒子這段時間忙起來一定也挺少和兒媳婦聯係,剛好現在有時間,不如讓兩人好好地相處相處。

懷揣著這種心思的盧媽媽並不知道,在她麵前從未吵架過的這兩人,已經保持了那麼久的疏離聯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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