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水龍衝堤(五千字章)
弘治帝動了真怒。但作為皇帝,他憤怒之餘始終保持著理智。
他沒有處罰舉薦聶誠的丘濬。
程朱理學是科舉晉身的唯一學問,控製著整個大明的上升通道。誇張一點說,如今的大明就是以理學立國。
理學的內核是服從,是控製人、統治人的工具。
對於任何一個封建帝王來說,尊崇理學都是治理天下的絕佳手段。
丘濬這個理學領袖輕易動不得,還是要當成一尊佛供在內閣儘管弘治帝認為他給王恕、馬文升提鞋都不配。
一個古代明君也好,一個後世的成功企業家也罷。想要實現至高理想,首先要學會妥協。
弘治帝已深諳此道。
一道聖旨傳至山東。
身在陽穀縣的黃伯仁好比秦始皇和胡亥疊羅漢——贏上加贏!
他從正四品知府,直接升為署理巡撫,還領兵部侍郎銜,晉身朝廷正三品大員。
好官有好報了屬於是。
旨意上讓錦衣衛將聶誠處斬。
常風又開始雞賊了。按理說,斬一省巡撫需北鎮撫使親自前往比較妥當。
但他卻以賑災事務繁忙,沒工夫去濟南為理由,命錢寧代他去濟南監斬聶誠。
殺人、得罪人的事交給錢寧去做。
救民於水火這種積累官聲、人望的事,我常風來做。
想在官場長久的平安混下去,常風必須要學得油滑。
錢寧清楚常風的用意。司禮監秉筆的義子不是傻子。
又或者說,這世上根本沒幾個傻子。隻不過每個人想明白一件事情的時間不同。
能在極短時間內把事情想明白的,我們稱之為聰明人。
需要很長時間把事情想明白的,我們稱之為笨人。
錢寧再笨,也給常風當了整整六年殺人的刀、得罪人的替身,他能想不明白?
更彆提他身後還有一位人精一般的乾爹指點了。
不過錢寧並不覺得自己吃了虧。他樂於當常風的刀。他很享受被人畏懼的感覺。
被人畏懼和被人擁戴都是好事。如果隻能選一樣,錢寧會選擇前者。
錢寧去殺人了。常風則忙著救人。
平安鄉粥場。
常風跟劉大夏、黃伯仁進了粥場。
粥場的大鍋裡煮著厚可插筷的麥飯,咕嘟嘟冒著熱氣兒。
一位老人手捧一個破碗走到大鍋邊。糧役給他舀了整整一碗。
老人激動的跪倒在地,雙手將碗捧過頭頂,高呼:“皇上萬歲萬萬歲啊!”
常風看到這一幕頗為感慨:“老百姓的所求其實不多。能吃上一口熱乎飯,就會發自肺腑的感謝天子。”
劉大夏附和:“是啊。反過來說,能讓老百姓吃上一口熱乎飯的天子,就堪稱明君。”
萊州府援助魯西的官糧已經吃到了老百姓肚子裡。從外省購買的糧食、戶部賑糧也正在運來魯西的途中。
署理巡撫黃伯仁,還下令魯東各富庶州府調官糧來魯西災區。
常風感慨:“以大明如今的國力。隻要上上下下的官員稍微有點人性,就不會出現餓殍遍野的慘狀。”
劉大夏歎了聲:“我想起先師說過的一句話。”
常風問:“什麼話?”
劉大夏答:“理學想要塑造人,卻把人扭曲得不做人。”
“我相信人性本善。但人一旦讀了書,忙於鑽研理學晉身,最後就變得不做人了。”
常風笑道:“你這話要讓內閣的丘閣老知道,定找你拚命。”
與此同時,濟南。
錢寧威風凜凜的坐在監斬台上。
前任山東巡撫聶誠五花大綁跪在刑台上。
濟南通府官員垂手站在刑台下觀斬。老百姓們人山人海的圍著斬台看熱鬨。
已近午時。
錢寧高聲道:“諸位山東的父老鄉親!聶誠屍位素餐,導致魯西洪泛地餓殍遍野。”
“今日,我錦衣衛千戶錢寧,代天子斬聶誠,以平民怨!”
一眾百姓紛紛高喊:“好!”
“青天大老爺!”
百姓就是這樣,隻要殺的是當官的,他們就高興,就拍手叫好。
因為他們認為,當官的十個有九個壞,殺了一準不冤枉。
錢寧又道:“山東有司官員都給我聽好了!今日我殺聶誠,是殺給你們看的!”
“誰敢在治水、賑災的事情上不聽劉都院、常鎮撫使、黃部堂的差遣,我下個殺的就是誰!”
黃伯仁如今有兵部侍郎銜在身。故錢寧稱其為“部堂”。
山東的地方官紛紛跪倒,齊聲道:“是!”
這幫人整日自詡什麼聖人學子,風骨高潔。真有殺頭之虞時,他們又忙不迭給錢寧一個皇帝家奴下跪。
錢寧一聲令下:“午時已到,行刑!”
刀斧手手起刀落,聶誠的人頭骨碌骨碌滾落在地。
老百姓又響起一片叫好聲。
錢寧吩咐一眾官員:“現在治水欽差和署理巡撫都在陽穀縣。有司官員觀完刑,立即趕去陽穀縣!”
官員們唯唯諾諾,離開了刑場動身前往陽穀縣。
就在此時,山東河道監管少監郭奇驢來到了錢寧麵前。
郭奇驢朝著錢寧一拱手:“大哥!真是今非昔比了,伱如今好威風啊!”
郭奇驢也是錢能的義子。故稱錢寧“大哥”。
錢寧笑道:“九驢子。咱們可有整整三年未見了。近來可好?”
郭奇驢苦笑一聲:“唉,張秋堤決了口,我這個河道監管難辭其咎。隻等著朝廷追究了。”
“這回欽差來山東治水,大哥可得替我多遮掩著些。”
錢寧意味深長的說:“咱們雖有同一位乾爹。可涉及公事,我得鐵麵無私。”
郭奇驢心領神會,直接將一張三千兩的銀票塞進了錢寧的袖中:“大哥,勞煩了。”
錢寧得了厚禮,立馬改口:“咳!咱們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說勞煩是見外了。能幫你遮掩的,我定幫你遮掩。”
郭奇驢是宮裡派駐山東的河務大掌櫃。他心知肚明,在他任內三年,山東的治河銀總計二十萬兩。
其中最多隻有五萬兩用在了修堤壩上。
剩下的十五萬兩倒不是他一人獨吞,他沒那麼大胃口。
是被從上到下大大小小的河道官兒們分了。
他自己得銀三萬兩。要是欽差深究下來,張秋堤決口之事他難辭其咎。
錢寧拍了胸脯幫他遮掩,他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裡。官場誰人不知,錢寧如今是錦衣衛常爺的心腹。
且說常風、劉大夏等人花了一個月功夫,基本穩定了魯西局麵。
賑災之事已經辦得七七八八。如今該著力於治水了。
劉大夏率領一眾官員,先視察了張秋堤。
黃河水依舊從張秋堤的決口處洶湧而出。
視察完,劉大夏與官員們回到陽穀縣衙商議:“如今看來,堵住張秋堤缺口已無可能。唯有分水法與障水法並用。”
分水法顧名思義,指疏通支流河道,將主河道的水勢分流。
障水法則是在岸邊設置河堤。
常風站在劉大夏身邊一言不發。他對於自己不懂的事從不發表意見。
怎麼治河是劉大夏的事。他隻管看好治河銀彆被官員貪墨。
劉大夏命人鋪開了一張《山東河流堪輿圖》。
他用手分彆指了三個地方:“我們得在黃陵岡疏通賈魯河,同時疏通孫家渡和四府營的上遊,以分水勢。”
“這三個地方用分水法。”
“同時從胙城經過東明、長垣到徐州修築長堤。這一線地方用障水法。”
治水是一盤大棋。按照劉大夏的設想,這件大工程北起魯西,南到徐州中原地。
而工程第一步的施工地黃陵岡,位於後世的宇宙中心——山東菏澤曹縣!那個牛逼六六六的地方。
河道監管郭奇驢聽到劉大夏要在黃陵岡疏通賈魯河,腦門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山東的每一段堤壩,都是豆腐一般的工程。
文官吃草,武官吃土。他這個不文不武的閹人是草、土全吃。
張秋堤是豆腐工程。可張秋堤已經被大水衝了,死無對證。
到底是因為水勢太大導致決口,還是因為豆腐工程導致決口,誰也說不清。
賈魯河沿岸堤壩卻不同。沒被水衝,擺在那兒呢。
欽差一到,那些木一草九,甚至十成是草的埽工漏了餡.錢寧想保他都保不住!
常風雖不說話,但眼神一直掃視著一眾官員。他從郭奇驢的表情中,看出此人心中有鬼。
郭奇驢的腦子轉得很快。
倉場虧空有露餡之虞,管糧官有個不二法門“火龍燒倉”。即放火燒掉糧倉,毀掉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