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風見到弘治帝,倒頭便拜:“稟皇上,栽贓案已水落石出。”
弘治帝感歎:“天呐!還是你常風辦事得力!朕給了你兩日期限。你用了不到五個時辰就查清楚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常風答:“司禮監秉筆李廣,命人偷用興王小印,偽造調兵令,栽贓興王謀反!”
說完常風奉上了林盼兒、趙四虎的供狀。
弘治帝臉上陰晴不定,一言不發。
常風道:“皇上,李廣罪大惡極,竟敢栽贓藩王!應立即抓捕。”
弘治帝意味深長的說:“司禮監的秉筆,皇後的心腹,說抓就抓。不太好吧?”
常風皺眉,心中暗道:難道皇上要回護李廣?
於是常風忙不迭的給李廣加料:“稟皇上。李廣今日敢偽造調兵令,栽贓藩王。明日就敢真調兵謀反!”
弘治帝卻道:“言過其實了吧。”
言過其實四個字一出,常風心裡“咯噔”一下。
難道皇上這一回真的要包庇李廣?
弘治帝又說了一句話:“司禮監的掌印、秉筆,都是朕的心腹啊!”
常風仔細琢磨著弘治帝的話。
官場、宮廷十幾年的曆練,讓他有著敏銳的政治嗅覺。
他突然明白了過來!
李廣囂張跋扈,膽大妄為,貪佞成性,是因為這幾年權勢太大。
李廣的權勢是誰給的?無非是弘治大皇帝。
如果弘治大皇帝重用的心腹太監,膽大妄為到栽贓藩王。寫入史書,史書會評價弘治大皇帝是明君還是昏君?
大明弘治大皇帝,最注重名聲!
弘治帝突然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他做下如此駭人聽聞的事,不懲處是不行的。”
“怎麼懲處,以什麼理由懲處,你好好想想。”
常風拱手:“是,皇上。臣先告退。”
走出乾清宮,常風心中了然。弘治帝對李廣起了殺心。但用什麼理由殺李廣,就大有學問了!
既不能讓李廣逍遙法外,又不能損害弘治大皇帝的名聲。
兩刻功夫後,禦門早朝。
李廣的黨羽,刑部給事中王禪雲出班:“稟皇上,興王與常風、石文忠、張永勾結,調兵圍禦苑,圖謀不軌、意圖謀反,證據確鑿。”
“謀反是不赦之罪。應立即革除興王王爵。將常風、石文忠、張永革職下獄。審明案情後,明正典刑。”
“循舊例,謀反案應由廠衛負責偵訊。”
“內閣劉健、李東陽、謝遷,天官馬文升、夏官劉大夏,平日與常風私交甚篤,應回避此案!”
李廣現在暫管廠衛,王禪雲所奏,等於是在說:皇上您應該把此案交給李廣單獨負責。
李廣心中暗喜:還是文人有腦子啊!我怎麼忘了,大明刑律中有嚴格的回避製度。
那五人跟常風關係好,自然該回避!
審案官從六人變成了我一人。事情就好辦了!我弄死常風如把雞蛋搖散黃一般容易。
常風此刻陷入了糾結。拿出證據,證明是李廣栽贓,則有損皇上聖名。
不拿出證據,自己跟興王等人,又會繼續蒙受不白之冤。
這真是個無解的難題!
萬萬沒想到,弘治帝幫常風解了難題!
弘治帝微微一笑:“王卿,你所說的禦苑兵變謀反,朕怎麼不知道啊?”
此言一出,李廣的黨羽們個個呆若木雞。
李廣道:“皇上,昨日”
弘治帝揮了下手,打斷了李廣:“你是說昨日奮武營的騎兵去禦苑的事?”
“哦,是朕授意興王和常風調的兵!朕看大漢將軍們最近疏於訓練,不善騎射。怕放跑了一頭白毛老狼。”
“朕讓他們調奮武騎兵圍獵白毛老狼。”
李廣說興王、常風謀反,是因為他們“私自調兵”。
現在弘治帝說調兵是他授意的,那就不是“私自”。
謀反也就不成立!
李廣目瞪口呆:好家夥。皇上這是在耍無賴!
地痞流氓耍無賴有得治,皇帝耍無賴沒治!
出班參劾的王禪雲像一根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原地。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弘治帝微微一笑:“都是誤會啊!興王、常風、石文忠、張永無罪。”
“哦對了,昨日錢能身體微恙,朕讓李廣署理了東廠提督太監一職。”
“錢能吃了太醫開的藥,已經痊愈了。自此刻起,恢複錢能東廠提督之職。”
弘治帝瞥了蕭敬一眼。
蕭敬心領神會,高聲道:“無事散朝!”
眾臣散去,李廣站在空蕩蕩奉天門前廣庭,一言不發。
常風走到了李廣麵前:“李公公,你準備好了嘛?”
李廣問:“準備好什麼?”
常風微微一笑:“準備好死了嘛?”
李廣走墳地哼小曲,給自己壯膽:“我為何要準備死?我是皇後娘娘的第一心腹,司禮監的秉筆!”
“誰敢讓我死?誰能讓我死?”
常風指了指自己:“我敢讓你死。我能讓你死!”
說完這話,常風大步離開了前廣庭。
回到錦衣衛後,錢寧將厚厚一摞紙放到了常風麵前。
錢寧道:“真是不統算不知道。一統算嚇一跳。光咱們錦衣衛掌握的,百官給李廣送的賄賂,加起來便有白銀二十一萬兩,黃金九千兩。”
“若加上咱們沒掌握的將是個驚天的數字。”
常風仔細翻了翻那一摞紙,隨後吩咐錢寧:“燒掉。”
錢寧一愣:“燒掉?常爺,李廣想要您的命。您不以牙還牙?”
“放過李廣,如縱虎歸山啊!”
常風耐心的解釋:“錢老弟,你自己看看行賄的名單。”
“這些年,李廣頗為受寵,勢力很大。給他行賄的,有公、侯、伯、都督、總兵、尚書、侍郎、都禦史、督撫、知府。”
“李廣做壽,就連內閣的三閣老都禮節性的送上了賀銀。”
“要追查受賄的李廣,就要追查行賄的勳貴、百官。”
“這些人裡,有一大批是皇上倚重的人。難道你要逼著皇上興起大案,讓弘治朝發生瓜蔓抄?”
“皇上重用的心腹宦官,收受了皇上重用的官員,天文數字一般的賄賂。寫到史書上,皇上聖名何在?”
“咱們錦衣衛是皇上的家奴。要時時刻刻維護皇上的名聲!”
一席話說完,錢寧豎起了大拇指:“還是常爺思慮周全。可這事情您就這麼忍氣吞聲了?”
常風冷笑一聲:“嗬,忍氣吞聲?我要讓李廣萬劫不複!”
“隻是,我殺李廣的理由,不是栽贓藩王,也不是貪汙納賄。”
錢寧問:“敢問常爺,理由是?”
常風道:“李廣平日最喜歡攛掇皇上大興土木。他好從中漁利,對吧?”
錢寧答:“是啊!皇家工程裡麵的油水大了去了!李廣隨便負責一個工程,就能賺個一裡一麵。”
“可是,常爺您剛才不是說,您殺李廣的理由不會是貪汙納賄嘛?”
常風說了三件事:“去年冬天,李廣攛掇皇上在萬歲山建毓秀亭。今年二月,毓秀亭建成。”
“三月,皇上的幼妹仙遊公主病逝。”
“四月,清寧宮發生火災。”
“這三件事,足夠讓李廣掉腦袋!”
錢寧大惑不解:“這三件事沒有關聯啊!”
常風笑道:“世間萬事萬物皆有關聯。隻看人的嘴怎麼說。”
常風從奉天門回錦衣衛的路上,已經想好了怎麼整垮李廣。
要說整人,錦衣衛是專業的。常風在錦衣衛混了整整十六年,早就深諳此道。
常風問錢寧:“張道士呢?”
錢寧答:“張道士去了西郊青峰觀敬三清。”
常風吩咐:“你派個人去把他找回來,就說我有大事要跟他商量。”
錢寧領命而去,片刻後回到了值房:“常爺,人已經派了。”
常風點頭:“嗯,咱們就在值房等張道士回來吧。他會成為殺李廣的那柄刀。”
一直等到了午時。劉瑾突然走進了值房:“小叔叔。皇後娘娘讓我給你傳話。”
常風問:“哦?什麼話?”
劉瑾道:“皇後娘娘說,李廣和您就像她的左膀右臂。左膀右臂不要左右互搏。沒有好處。”
常風問:“李廣上晌找皇後娘娘來著?”
劉瑾微微點頭。
早朝過後,李廣感到事情不妙。立即跑去了坤寧宮,抱著張皇後的腳痛哭流涕,說常風正在謀劃殺掉他。
張皇後耳根子軟,心更軟。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軟。
於是她讓劉瑾傳話,讓常風不要跟李廣爭鬥。
錢寧聽了劉瑾所說,道:“壞了常爺。皇後娘娘要保李廣。那咱們用任何法子都動不了李廣半分。”
“要知道,皇上最聽皇後娘娘的話了。”
劉瑾道:“錢僉事說的是啊!說實話小叔叔。整個京城,最想讓李廣身首異處的,是侄兒我。”
“可皇後娘娘發了話.沒人動得了李廣。”
常風微微一笑:“後宮之中,張皇後是最大的麼?”
下晌,張道士終於回來了。
常風將張道士請到了值房之中,對他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交待了一番。
翌日,慈寧宮。
張道士來給周太皇太後講道。
張道士鬼扯一番,將老太太哄得一愣一愣的。
片刻後,張道士開始依照常風的吩咐,把話題往萬歲山毓秀亭上扯。
張道士說:“稟太皇太後,今年二月仙遊公主薨了。三月清寧宮又起了大火。內宮之中可謂流年不利啊!可能是犯了歲忌。”
周太皇太後連忙問:“啊?你這麼一說,還真是!你快說說,犯了什麼歲忌?”
張道士說:“需扶乩問卦。”
周太皇太後道:“快設乩壇!”
不多時,慈寧宮後殿中設好了神位、祭台、乩壇。
張道士給三清上仙敬了香,然後掐訣念咒。
片刻後,張道士像一根木頭樁子一般,直直的倒臥在了地上。
他開始口吐白沫。吐完了白沫,像一條蛆一樣,在地上蠕動。
猛然間,他像一隻敏捷的大蛤蟆一般一躍而起,眼睛上翻,大露眼白。
張道士用一種瘮人的腔調喊道:“我乃太清道德天尊!”
周太皇太後給張道士跪倒,虔誠的說:“敢問太清道德天尊,我那可憐的小六歸天了。沒過一個月宮中起了大火。是犯了什麼歲忌?”
張道士拿起了一根光滑圓潤的樹枝。渾身抽搐著,在沙盤上亂畫一氣。
片刻後,張道士又開始倒地吐白沫,學蛆蠕動,複而起身。
周太皇太後問:“神仙走了?”
張道士點點頭:“嗯,走了。”
二人來到沙盤前。隻見沙盤上潦草的寫著一個“毓”字。
周太皇太後問:“這是什麼意思?”
張道士裝作苦思冥想的樣子。片刻後,他一拍腦瓜:“明白了。啊呀!原來是這樣!”
周太皇太後有些發急:“到底怎麼回事,快說。”
張道士說:“去年冬天,李廣建議皇上在萬歲山上動土,修建毓秀亭。毓秀亭占了一個‘毓’字。”
“萬歲山是什麼地方?那是皇宮氣運之所在!豈能輕易破土?”
“正是因為建了毓秀亭,壞了皇宮氣運,導致犯了歲忌!”
“也就是說,仙遊公主歸天、宮中大火,罪魁禍首就是李廣!”
周太皇太後對張道士有一種近乎盲目的迷信。
她道:“原來是這樣!”
張道士趁機說起了李廣的壞話:“張家兩位國舅,曾與周家國舅有過一番爭鬥。”
“其實,張皇後的兩個弟弟,最尊重您的家人了!”
“李廣跟張家國舅交好,是儘人皆知的。當初的那場爭鬥,全是李廣挑唆!”
幾年前貓腚眼子街魚市的國舅鬥毆轟動京城。為這事兒,周太皇太後一連三個月沒搭理張皇後。
張道士略一拱火,周太皇太後立時火冒三丈:“哀家就說嘛!皇後對哀家一向恭敬。他的兩個弟弟怎麼會跟哀家的弟弟鬥毆?”
“原來是李廣那廝挑唆的!”
張道士點點頭:“李廣挑唆皇親之間的關係是小罪。攛掇皇上修毓秀亭,導致公主歸天、皇宮失火是大罪!”
“此人若不除,皇宮今後指不定再生出什麼禍端來呢!”
原來,常風是想借周太皇太後之手除掉李廣。
張皇後在後宮並不是最大。真正的後宮之主,是弘治帝的老祖母!
太皇太後若發話除李廣,張皇後想保也保不住!
整人,不在於手段,而在於結果。
隻要能整垮李廣,達到為朝廷掃除奸宦的高尚目的,管手段是不是醃臢呢。
周太皇太後被張道士一番挑唆,恨不能將李廣碎屍萬段。
傍晚時分,張道士出了宮,回了錦衣衛。
常風站在錦衣衛的大門前,焦急的等待著他的身影。
終於,張道士下了轎,朝著常風一拱手:“常爺。”
常風連忙問:“事情辦成了嘛?”
張道士附到常風耳邊:“辦成了。太皇太後此刻恨不能扒李廣的皮,啖李廣的肉!”
常風一拍手:“好!張道爺,這回多虧了你。”
張道士感歎道:“人人都說我是個裝神弄鬼的神漢。可他們忘了,我這個錦衣衛千戶有一顆忠君報國之心!”
“掃除奸宦,即為忠君報國!”
常風朝著張道士一拱手:“道爺大義!常風佩服萬分!”
三日之後,周太皇太後派人傳話,讓弘治帝陪同她遊覽萬歲山。
祖孫二人坐著八人抬,來到了萬歲山的山頂。萬歲山風光一覽無餘。
周太皇太後突然指向了毓秀亭:“樘兒,你看那毓秀亭像什麼?”
弘治帝道:“敢問皇祖母,您說像什麼?”
周太皇太後麵露慍色:“像一根楔子,楔進了萬歲山龍脈之中!”
弘治帝一愣:“啊?”
周太皇太後道:“哀家已經命欽天監的人看過了。萬歲山是皇宮氣運所在。”
“這座毓秀亭,讓皇宮氣運攔腰截斷,導致宮中犯歲忌!”
“你六妹歸天,清寧宮大火,全是歲忌所致!”
欽天監的人,自然也被常風威逼利誘過了,才跟張道士一樣的口徑。
周太皇太後問:“是哪個居心叵測的人,建議你下旨建了毓秀亭?”
弘治帝答:“李廣。”
周太皇太後說出了一句載入《明實錄》的話:“今日李廣,明日李廣,果然禍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