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山高路遠,願諸君扶搖直上!((2 / 2)

“但他打仗卻從未敗過。捕魚兒海大捷,更是一戰為大明北邊打出二十年的太平光景。”

“我這次西征,就算打了勝仗,立了大功,也絕對會夾著尾巴做人。”

劉秉義捋了捋胡須:“嗯,不能學藍玉,得學衛青。”

其實常風想多了。王越從未打算讓常風親自上陣,帶兵衝鋒陷陣。

錦衣衛指揮左同知是皇帝的心腹,一旦在西征中殞命。就算這仗打勝了,也會蒙上陰影。

王越隻打算讓常風發揮其所長,主管西征軍事情報。另外利用他錦衣衛的權勢,監督地方文官籌集糧草。

西北的大小武將不用說,都是王越帶出來的。對王越言聽計從。

地方文官們卻對王越這個“文人之恥”嗤之以鼻。

也隻有錦衣衛常屠夫督糧,地方文官才不敢陽奉陰違,拖延塞責。

晚間,常風跟張永來到了王越的府邸。

王家管家道:“張公公、常同知。我家老爺在睡覺,還沒醒呢。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

常風一愣:“睡了一天一夜?該不會.”

常風知道王越的身子骨不好。他怕王越不是沒睡醒,而是在睡夢中歸天了。

西征尚未開始,若統帥老死,這對朝廷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管家看出了常風的擔憂:“常同知放心。這是我家老爺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凡出征打仗前,必睡個痛快,養足精神。”

常風道:“王製帥本就年老體衰。我怎麼放心得了?帶我去臥房。”

管家遲疑:“這”

常風強令他:“帶我去!”

三人進了王越的臥房。

隻見王越穿著一身布衣,躺在榻上。聽不見呼嚕聲,臉色也白的下人。看上去不像活人,倒像一具屍體。

常風戰戰兢兢的伸出了手指,一探王越鼻息。

他如釋重負:老王還有氣。

“啪!”王越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常風的手腕。

他睜開了眼:“怎麼?你怕我已經死了,所以探我鼻息?”

常風尷尬的一笑:“我沒彆的意思。”

王越從榻上坐起:“放心。在將韃靼人驅逐出賀蘭山之前,我是不會死的。”

“權力是文官最好的春藥。”

“戰爭是武將最好的延壽丹。”

“餓了!擺飯!”

兩人隨王越來到了飯廳。

王越嚴格恪守著出征前不飲酒的習慣。飯桌上沒有酒壺酒盅。

食物極為特殊,有菜無飯。所謂的“菜”,是一大盆牛羊肉。

有人又要賣弄見識質疑了:大明是不吃牛肉的。吃牛肉犯律法!作者沒有曆史常識!

律法是管守法老百姓的。不是管官員富戶和法外狂徒的。曆朝如此。

《水滸》是施耐庵寫的宋時故事。書中描繪的卻是明初市井景象。

好漢們動不動就“切二斤熟牛肉來”。官府中人飲酒,下酒菜中也有牛肉。

京城北城有專門供應官員、勳貴牛肉的屠行,是司禮監首席秉筆錢能開的。

律法規定病牛、老死之牛可以宰。我宰病牛、死牛又不犯法。

不過牛得沒得病,是不是老死的,就隻有天知道了。

王越從大盆中拿起一根牛肋骨,用刀剔出肉來。先把肉上撒了些鹽,又撒了些胡椒粉。

隨後他開始大嚼,吃的滿嘴流油。

一塊牛肋肉入了肚,他看了看常風和張永:“你們二位怎麼不吃啊?彆客氣。”

常風和張永拿起了剔肉小刀,陪著王越大吃起來。

肉這東西最飽腹、膩人。常風吃了大約一斤肉,已經吃不下去了。

王越這個七十多歲的老同誌,卻像是八百年沒吃過東西的餓死鬼一樣,繼續大快朵頤。

王越吃東西時,一句話不說。常風和張永隻得尷尬的看著這個老餮狼吞虎咽。

裝肉的盆是個海盆,裡麵足有七八斤肉。

不多時,海盆裡的肉去了一半兒。

常風詫異:“王製帥,您老已經吃了至少兩三斤肉了!不能再吃了,再吃傷身啊。”

王越瞥了常風一眼:“韃靼小王子我都不怕,還怕被肉撐死?”

張永也有些發急:“您該不會是想學戰國典故,證明自己廉頗雖老,尚能飯吧?”

王越不吱聲,繼續啃一塊牛窩骨。時不時用嘴吮下手指。

管家在一旁道:“二位大人放心。這亦是我們老爺的老習慣。出征前必要飽食牛羊肉。”

“這還是他上年紀了。成化九年出征河套前,他一頓吃了六斤肉!”

縱觀曆史,奇人通常飯量大。譬如王守仁坐在路邊就著水,一頓吃下六個鍋盔。譬如王越一頓吃六斤肉。

譬如滿清禦用文人紀曉嵐,一頓飯能吃十大盤豬肉。

又譬如,後世某位非著名網絡作家,三百六十八的日料單人自助,一頓能狂炫六十多道菜。廚師長都親自出來查探哪裡來的妖孽.

王越終於吃完了一海盆牛羊肉。除去常風和張永享用的,他至少吃了四五斤。

王越用手帕擦了擦嘴:“還行,吃了個八成飽。不過京城的牛羊肉,遠沒有西北的鮮美。”

“蘸著河套的韭菜花醬吃,簡直人間美味!等打贏了這一仗,我請你們品嘗。”

常風尷尬的一笑:“那我們就等著製帥請客了。”

王越正色道:“飯吃完了,該談正事了。你們兩個一個是監軍,一個是提督。是朝廷派來看著我的。”

“我事先跟你們言明,不要對我的用兵方略指手畫腳!更不要乾擾我用哪個武將。”

王越這話,當著錦衣衛大佬的麵說出來,有圖謀不軌、意圖謀反之嫌。

明軍兵製,朝廷派監軍、提督等官製衡、監督統帥,是為防止統帥擁兵自重。

王越卻不讓常風、張永乾預他用兵。等於不給朝廷麵子。

常風和張永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

王越道:“本事大的人,脾氣也大。我就是!在京城賦閒時,我或許會對權貴卑躬屈膝。”

“一旦到了戰場上,軍中天老大,我老二。你們若想打勝仗,就不要乾涉我。”

“隻看我如何運籌帷幄,決勝千裡即可。”

常風轉移話題:“製帥怎麼有信心,能夠戰勝小王子?”

王越道:“毛裡孩、滿都魯那些難纏的對手都勝不了我。小王子一個耷拉孫輩的,我豈會放在眼裡?”

“我不怕小王子,唯獨怕壽元不久,不能在死前完成驅敵於賀蘭山外這件大事。”

王越自信可以戰勝一切敵人。但老天爺這個敵人他無法戰勝。一旦老天爺讓他死在西征途中他生命中的最後一件大事便不能完成。

常風隻能寬慰王越:“製帥老當益壯,老而彌堅。再活二十年不成問題。”

王越道:“得了吧。還再活二十年呢。再活兩年我都要焚香敬天,感激上蒼。”

“罷了。飯吃飽了,我得回去接著睡。咱們出征開拔時再見!”

二人出得王越的府邸。

常風問張永:“張公公覺得王製帥此人如何?”

張永感慨:“奇人,奇人呐!而且翻臉比翻書還快。他賦閒時見到我,那低三下四的嘴臉.恨不能給我舔鞋。”

“如今重掌兵權了,直接換了一個人一般。對我頤指氣使。”

“不過,隻要他能領著咱們打贏這一仗,就算他拿我當牛馬一般使喚我也心甘情願。”

常風道:“用奇人二字評價王越,至允至當。”

翌日,常風沒有去錦衣衛。職權已經全都交接給錢寧了。他在家安心準備出征所用鎧甲、兵刃。

徐胖子來到了常府。

徐胖子問:“常爺,準備的如何了?”

常風答:“差不多了。隻等後日出征儀式結束,隨王製帥西征。”

徐胖子卻道:“我剛從衛裡過來。牟指揮使說,皇上並未打算搞任何出征儀式啊。”

常風驚訝:“怎麼可能?這是成化二十三年至今最大的一場戰事。怎麼可能不搞出征儀式討個彩頭?”

徐胖子答:“確實不辦出征儀式啊。咱錦衣衛負責皇帝儀仗。若有儀式,宮裡不會不事先告知。”

王越在朝廷裡的名聲實在太臭。文官視之如恥辱。

弘治帝迫於文官的壓力,沒辦法親自給王越送行。

王越倒是絲毫不在意。戰爭的勝負,不在於搞不搞那些虛頭八腦的繁瑣儀式。

英宗禦駕親征前,又是開太廟祭告列祖列宗,又是敬天,又是祈福的。到頭來不一樣在土木堡大敗,當了堡宗?

出征的前夜。

常風早早進了臥房,準備睡下。

一上榻,劉笑嫣就上手扒他的褲子。

常風驚訝:“你今夜是怎麼了?這麼主動?”

劉笑嫣解釋:“我聽葉都督的夫人說,武將出征前跟女人同房,能討個彩頭。”

“床上打贏了,戰場上也能打贏。”

常風正要嘲笑劉笑嫣七個饃饃上貢,神三鬼四呢。卻忽然感到一陣酥麻,也就默不作聲了。

第二日天不亮,常風準備去兵部,與王越、張永會集。出德勝門出征。

常家一家老小,站在府門前給常風送行。

常風一身甲胄,默默上了戰馬。他沒有跟家裡人說一句話。他不想弄得跟生離死彆一樣。

劉笑嫣等人,目視著常風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常風來到兵部,張永和兵部尚書劉大夏已經等在了那裡。

常風問:“王製帥呢?”

張永答:“還沒到呢。我已經派人去請了。”

常風皺眉:“他該不會睡過了吧?出德勝門的時辰,是欽天監測算過的。”

“要是耽誤了,文官又要參劾他視軍國大事如兒戲。”

劉大夏道:“睡過了?應該不會吧。這是出征的大事啊。王越心再大應該也不敢耽擱。”

三人苦等了王越半個時辰。

一直到黎明擊碎黑暗,陽光普照大地。王越才打著哈欠來到了眾人麵前。

他不但沒穿甲胄,甚至沒穿官服,隻著一身布衣。

看到常風、張永甲胄齊整,王越啞然失笑:“出征而已,又不是交戰。你們穿這一身鐵王八殼子作什麼?”

“彆咱們還沒到寧夏,你們先半途被一身鐵王八殼壓死了。”

“常風,換上你的飛魚服。”

常風道:“我沒帶飛魚服啊。”

王越聞言色變:“快派人回去拿!我需要你穿著那身虎皮,幫我監督地方文官供應糧草。”

常風隻得差一名百戶去他家裡取來飛魚服。

此番西征直搗賀蘭山,主力是西北邊軍。弘治帝並沒調集京營兵馬參與。

王越、常風等人前往寧夏。兵部僅調了一千團營兵隨行護衛而已。

日上三竿,眾人踩著欽點監掐算的時辰,出德勝門。

德勝門外,內閣三閣老一個沒來。

六部堂官隻來了馬文升和劉大夏。

沒辦法,誰讓王越人緣差呢。

不過武將們倒是來了不少人,恭祝王老製帥旗開得勝。

武人不在意名聲不名聲。在他們眼裡,成化朝第一名將王越簡直就是他們的偶像。

京城裡的不少都督、都督同知、都督僉事、都司、指揮使都是王越從西北帶出來的老部下。

譬如右軍都督同知黃升,三十年前隻是王越手下的一個副千戶而已。

出征的隊伍裡,最為顯眼的是一口胡楊木棺材。這口棺材代表著王越的決心。

眾將齊呼:“祝王老帥平定西北,凱旋而歸!”

王越一襲布衣,衣襟隨風飄擺。

他朝著眾人一拱手,聲如洪鐘:“諸君,王越老矣。此次抬棺西征,恐要埋骨西北。再無回京之日,再無與諸君重聚之時!”

“永彆之前,王越有一言,饋贈諸君。”

“成敗有時,不可喪誌。山高路遠,願諸君扶搖直上!”

王越鏗鏘有力的話語振聾發聵。

常風心中暗道:王越,真英雄也!

馬文升與王越是老英雄惺惺相惜。王越近乎悲壯的臨行話語,讓馬文升的老眼裡泛出淚花。

馬文升道:“王公,馬文升也老了。抬棺西征既是永彆,咱們便天上再見!”

王越緊緊的握住了馬文升的手:“天上再見!”

王越在常風的幫助下,上得馬背。

千餘團營兵,護著王越向西而去。

一眾武將擊佩刀刀鞘而歌,齊唱王昌齡的《出塞》,為老英雄壯行。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誓不還!”

悲壯而又高亢的歌聲直衝天際。

抬棺西征的隊伍,漸漸消失在朝陽晨光之中.

弘治十一年,夏末。寧夏,靈武城。

靈武城是大明在賀蘭山之東最重要的屯兵城池。也是此次西征的大本營。

經過長途跋涉,王越一行人終於抵達了靈武城。

一進帥帳。西北的一眾將領就像見到親人一樣,一口一個“老帥”,歡迎著名將歸來。

王越在成化朝久掌西北近二十年。眼前這些開衙建府的鎮帥邊將,無一例外都是他曾經的屬下,或屬下的屬下。

王越拿過親兵遞上來的濕毛巾,擦了把臉:“西北的風沙還是這麼大啊。”

延綏副總兵朱瑾笑道:“西北還是那個西北,您王老帥的地盤!您王老帥的天下!”

總兵李俊咳嗽了一聲,給朱瑾使了個眼色,又朝常風努了努嘴。

常風身上穿著飛魚服。這在邊關並不稀奇,九邊鎮帥許多都受賜飛魚服。

但常風掛著繡春刀。鎮帥沒人佩娘們刀。一看就知道常風是錦衣衛。

李俊是在提醒朱瑾,不要在錦衣衛麵前胡言亂語。

朱瑾立時噤聲。

王越笑道:“放心。這是錦衣衛的常屠夫。咱們自己人!”

“這回我能出山擔任三邊總製,多虧了他的幫襯。”

聽到“屠夫”二字,眾將啞然失笑。

朱瑾道:“殲滅過多少韃靼人,砍過幾顆韃靼人的腦袋啊,就敢自稱屠夫?”

都司張安道:“咱們王老帥才是貨真價實的西北屠夫呢!”

常風尷尬的一笑:“諸位袍澤見笑了。”

王越道:“常風是此次西征的提督軍務。你們不要對他不敬。”

“順利從地方文官手裡把軍糧摳出來,全靠他這個穿飛魚,佩繡春的錦衣衛屠夫了。”

王越在西北可謂是一言九鼎。

李俊連忙道:“常提督,我們都是粗人,說話不過腦子。你不要在意。”

常風大度的說:“我最願與說話直來直去的武將交往。”

寒暄過後,王越開始升帳談正事。

彆的主帥升帳,都是正襟危坐。

他卻躺在沙盤邊上的一張躺椅上,幾乎半躺著發號施令,調兵遣將。

一身布衣,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或許就是名將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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