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抬棺西征》卷終(八千字章)
常風將王越的遺體在柳木棺中安頓好,又與幾名鎮帥、鎮守太監商定了輪流守靈的事。
從帥帳出來,常風去看負傷六處的徐胖子。
徐胖子正撅著大腚,趴在病榻上。時不時發出一聲呻吟:“哎呦,疼死胖爺我了!”
“天殺的韃靼人。背後放冷箭。射哪兒不好,射老子屁股!”
“下回要是還有仗打,我就學葉廣,在草原四處放火,燒你們的營帳!”
見常風走了進來,徐胖子如同見到了親人一樣:“常爺!我他娘還以為見不著你了!”
常風坐到徐胖子的病榻邊。本來他還擔憂胖子的傷勢。在門口聽到徐胖子斥罵韃靼人,中氣十足。他懸著的心可算放了下來。
常風道:“幸虧射的是大腿後麵,要射的是大腿前麵。以後還怎麼去怡紅樓。”
徐胖子道:“也是。對了,常爺你聽說了嘛。我運氣好,親手砍了土默特部的副首領。”
“這回看京城裡那群嚼舌根的,誰敢再說中山王北脈是慫包軟蛋。”
能夠立下斬將大功,徐胖子絕不是光靠運氣。
在京城中,他隻是個好逸惡勞,貪吃好色的浪蕩勳貴。
一旦上了戰場,他身上的中山王血脈徹底覺醒。
蒲草溝之戰時,北路軍主將張安、鎮守太監郝善為了徐胖子的安全,將他所帶的那個三百人騎兵隊安排在了全軍的最後。
與韃軍接戰時,全軍突擊。徐胖子隻用了一柱香功夫,就帶著麾下騎兵隊衝到了最前麵。
哪裡韃靼人多,他就往哪兒衝殺。那裡箭簇密集,他就出現在哪裡。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
在腥風血雨的戰場上,徐胖子不再像一條糞海中遨遊的肥蛆。
倒像是翻江倒海,遊刃有餘的活龍。
總而言之,這一仗,徐胖子沒給老祖中山王丟臉。
常風道:“伱這傷,回京不礙事吧?要不我先回京,你留在西北養傷?”
徐胖子道:“區區小傷,何足掛齒?咱倆一起出來的,也得一起回去。”
二人閒聊了片刻。徐胖子感慨:“對了,回來之後我就趴下了,起不來榻。沒去拜見王老製帥。”
“嘿,王老製帥簡直用兵如神。弟兄們按他定下的方略掃蕩賀蘭山,簡直就是摧枯拉朽!”
常風一愣,麵露悲傷的神色:“王老製帥三刻時辰前病故了。”
徐胖子聽到這個消息,如五雷轟頂。
一個能帶著部下打勝仗的統帥,部下們會發自真心的愛戴。
徐胖子早就對王越佩服的五體投地。
徐胖子痛罵老天爺:“老天爺你瞎了眼!京城裡的那些廢物老文官個個長命百歲,占著茅坑不拉屎。”
“王老製帥這樣的能臣猛將,卻邁不過七十三的坎兒!”
入夜,常風在帥帳中輪值守靈。
王越安詳的躺在柳木棺中。他的一生,踏草原、平西北,征戰四方,靖虜邊疆
用上帝視角說句題外話,大明國祚二百七十六年加南明十八年。隻有區區三名文官封爵。
其中就有王越。他在成化年間受封威寧伯。
這世上沒有完人。他屢屢結交權貴,極儘吹捧依附之能事,為文官所不齒。
但他這麼做,並不是追求榮華富貴。他已是伯爵身份,還有什麼好追求的?
他把老臉塞進褲襠裡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用兵方略能夠在朝廷通過、施行。更好的安定邊塞、打擊北虜。
如今,他以七十三歲高齡,直搗賀蘭山。病故在他用儘一生心血守衛的西北土地上。
王越的一生,無憾矣。
張永走進了帥帳,來到常風身邊。
張永跟常風商量:“常爺,皇上命咱們還京的聖旨,至少要一個月才能到。”
“寧夏到京城有兩千兩百裡,幾個月的路程。王公的遺體裝在棺材中往回運,恐怕半途就會爛成水。”
“寧夏窮困之地不比京城,沒處尋窖藏冰塊,放進棺槨。這可如何是好?”
常風擺擺手:“無需運回京。就地埋在西北吧。”
張永遲疑:“不成吧。王公是成化朝第一名將、朝廷伯爵、弘治朝最大的封疆大吏。”
“照規矩,皇上一定會下旨,命將他的遺體運回京榮葬的。”
常風走到柳木棺前,凝視著王越的臉:“出征前王公就說過。他的心願是死後埋在西北。”
“咱們趁皇上的聖旨還沒到,先行將他下葬。這不算抗旨。”
“至於京中的榮葬。咱們帶幾件王公的衣物回去。建衣冠塚就是。”
賀蘭山已是明軍地盤。邊軍將士護著王越靈柩,出靈武城,來到了賀蘭山腳下。
正是秋天,天高雲淡。藍天白雲之下,數萬邊軍將士如一杆杆標槍般挺立著。
監軍張永;軍務提督常風;鎮帥李俊、朱槿、張安;鎮守太監郝善六人親手抬棺,將靈柩安放在墓穴當中。
王越出征前曾說:“就算我死了,裝進棺材埋在西北,魂靈也會化作陰兵陰將,鎮守大明的西北邊陲。”
葬於他親手收複的賀蘭山腳下,是他最好的歸宿。
數萬邊軍將士,齊齊痛哭流涕。那聲音震天撼地。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常風大喊道:“諸位袍澤,王公不希望看到諸位哭哭啼啼給他送行。”
“王公來寧夏的路上跟我說過。他最喜歡太祖爺所製《紅巾軍歌》。”
“我們齊唱軍歌,送王公上路!”
數萬邊軍將士擊刀鞘而歌。
“雲從龍,風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望神州,百姓苦,千裡沃土皆荒蕪。”
“看天下,儘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好男兒,彆父母,隻為蒼生不為主。”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儘胡兒才罷手。我本堂堂男子漢,何為胡虜作馬牛。”
“將士飲儘碗中酒,千裡征途不回頭。金鼓齊鳴萬眾吼,不破黃龍誓不休!”
數萬人合唱的《紅巾軍歌》,回蕩在賀蘭山的天空中
若乾天之後,京城,乾清宮大殿。
內閣諸員、六部堂官站在大殿之中。
弘治帝麵色凝重。他的龍案前擺著兩份奏章,一份捷報。
第一份奏章和捷報,是他三天前收到的。捷報上說,西北大捷,明軍斬獲頗豐,逐虜於賀蘭山外。
奏章則是王越死前口述,部下執筆寫的此次西征的立功將士名單。
常風的名字,在立功名單上位列第四。僅次於立下頭功的張安、郝善,以及為了給司禮監麵子必須列在前三的張永。
名字後麵還專門注明,常風大功有二,督糧、軍情事。
定國公世子徐光祚,位列第五。
第二份奏章是弘治帝剛剛收到的,上麵寫著王越的病故的消息。
弘治帝凝視著三份奏章,猛然間大吼一聲:“西征之前,凡參劾過威寧伯的言官,一律革職!”
徐溥已經告老還鄉。如今的內閣首輔是劉健,次輔李東陽,閣員謝遷。
劉健連忙勸阻:“皇上,言官風聞言事乃是祖製。再說參劾過王越的人太多”
弘治帝是個仁慈之君,對待文官一向和善。這也是後世詬病他依賴、縱容文官的原因。
可是這一次,弘治帝絲毫沒有給文官麵子。他咬牙切齒的重複了一遍:“一律革職!”
劉健無奈,隻得拱手:“是。內閣這就擬旨。”
弘治帝又道:“另擬旨,追贈王越少保,諡號襄敏。命禮部設九壇告祭。王越之孫王烜,入國子監。”
“著內閣、兵部、吏部,按威寧伯生前所奏立功名單,擬定封賞。”
王越被追贈三公。
他的部下們也獲賞頗豐。張安、郝善官升一級。李俊、朱槿、吳江等人皆得賜豐厚的內帑銀。
其餘部下,升兩級者兩人;升一級者四十七人;升署理一級(相當於半級)七十三人;獲內帑賞銀的有六百三十五人。
秋末,常風和張永、徐胖子踏上了回京之路。結束了這趟追隨王越的抬棺西征之旅。
眾人在弘治十二年初春時節重返京城。
收兵走安定門。
司禮監秉筆錢能,在安定門前代皇帝迎接裝著王越衣物的棺槨及三位功臣,並傳旨封賞。
常風跟張永、徐胖子跪倒在地。
錢能高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錦衣衛指揮左同知常風、司禮監秉筆太監張永、定國公世子徐光祚,輔佐襄敏公直搗賀蘭山,平定西北有功。”
“賜常風世襲錦衣衛指揮同知。”
“賜張永‘壯勇太監’號。”
“賜徐光祚後軍都督僉事銜。”
“欽此。”
這對三人來說是極為豐厚的封賞。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開頭的聖旨,不是什麼官兒都能接到的,很正式。
錦衣衛的員額,分為世襲或非世襲。
皇帝喜歡給武將授世襲錦衣衛員額。
譬如有人是祖上傳下來的世襲錦衣衛千戶。但實際上他不一定能補錦衣衛實缺。名義上領餉,實際不管事。
常風的員額最初是他爹花銀子買的,非世襲。因為世襲錦衣衛員額需皇帝欽賜,沒有運作空間,根本買不到。
如今得了世襲恩賞。兒子常破奴長大後可以領指揮同知的俸祿、他孫子也可以領,子子孫孫無窮儘也。
這是個金飯碗,一直可以吃到大明朝分行李散夥兒。
至於張永受賜“壯勇”.太監賜號,是鄭和一類功勳卓著的太監才能享有的恩榮。
徐光祚因本就是公爵世子,地位高貴。封賞低了不符合他的身份。故賜正二品武官銜。
不過跟“世襲”一樣,賜銜也不一定領實職。
單論官品,徐胖子現在比錦衣衛指揮使牟斌還要大兩級。
三人進了京,在錢能的引領下,來到乾清宮找弘治帝複命。
弘治帝見到三人,誇讚道:“你們這一回輔佐襄敏公有大功。”
“張永,王越生前給朕的奏折上,說你頗有領兵才能。是不可多得的悍將。”
“徐光祚,你雖身份高貴,卻能身先士卒。負傷六處仍能奮勇殺敵,立下斬將之功。中山王在天有靈,會為你感到驕傲。”
“常風,還得是你!督糧、軍情兩事,辦得妥妥貼貼。還在戰前為襄敏公弄到了韃靼的兵力部署、用兵方略。”
“你要學襄敏公。做個能文能武的能臣。今年春闈還有半月就開始,你回京正是時候。”
“朕批你半月假,你回家去準備應試吧。”
弘治帝對王越頗為尊崇。口稱“襄敏公”。他現在不怕文官們在他厚待王越這件事上多嘴多舌。
一俊遮百醜,王越平定西北,病故軍中。沒有人會再去說他的壞話。
常風回了家。近一年的西北之行,讓他皮膚被曬得黝黑。
劉笑嫣、常恬、常破奴、劉秉義、九夫人等人見到常風,一家團聚,歡歡喜喜,自不必說。
飯廳之內,一家人吃著餃子,慶賀團圓。
小虎也破例被放進了飯廳。在常風的身邊搖著尾巴,拿腦袋蹭他的腿。
劉秉義道:“賢婿啊,你立下大功,平安歸來。真是可喜可賀。”
“皇上賜了你世襲指揮同知。看著吧,明天來賀喜的人,恐怕又要踏破門檻了。”
常風說了句實在話:“這次立功,不是小婿的能力多強。隻是運氣好罷了。”
常恬道:“昨日進宮,皇後娘娘還跟我說呢。皇上這幾日對你讚不絕口。說你是大明最鋒利的匕首。無論在京城還是邊塞都能斬殺魑魅魍魎。”
匕首,見不得人的暗刃爾。
常風苦笑一聲。這個評價,他搞不清是貶低還是褒獎。
從軍近一年,軍旅清苦。回了家,自然要飽餐肉味兒。奈何妻妾不同房是古訓。
當夜上半宿,常風在正妻劉笑嫣房中。
下半宿,常風在九夫人房中。
這一夜,真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閻王見之膽寒,玉帝見之老臉一紅。
果如劉秉義所言。翌日上晌,來常府賀喜的官員絡繹不絕。
常風讓劉秉義擋在府門外,對不相乾的人,隻說他旅途勞頓病了,不便見客。
唯有錦衣衛的袍澤,和常風的幾個文友可入府。
錢寧、石文義、王妙心來到了客廳之中。
一番噓寒問暖後,常風問:“我走了小一年,京中情勢如何?衛中情勢如何?”
錢寧答:“文官越來越蹬鼻子上臉了!皇上想修座廟宇,還不是從國庫拿銀子,是用內帑。”
“一個小小七品禦史,竟敢在早朝時對皇上橫加阻攔。”
“內閣那老三位,也越來越托大。皇上的旨意,他們動不動就封還駁回。”
文官勢力自弘治朝坐大,的確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