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佛不如求己。我手裡有五百衛所軍,三千青壯。大明戰神開平王常遇春、中山王徐達的在天之靈將保佑我,打贏今日這場惡仗!”
士紳們抬起頭,凝視著眼前這個自信的青年官員。這樣的自信,在他們看來隻是盲目的自大而已。
天生萬物,人又怎能勝過天呢?蝗即是天!
楊一清的副手,六十歲的臨汾府洪洞知縣陳祖恩開口:“楊大人,差不多了。下令吧!”
楊一清點點頭,朝著手下一名衛所軍士兵揮了揮手。士兵會意,從箭囊之中抽出一支箭。此箭甚為特彆,箭頭邊綁著一支響笛。
士兵彎弓,箭簇升空。響笛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嘯:“嘟”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第一條壕溝前的上千名衛所軍士兵,將火把扔進壕溝之中。一瞬間,壕溝變成了一道烈火構成的防線。
蝗蟲大軍前赴後繼的衝向烈火。它們沒有腦子,便不會畏死。前麵的蝗蟲被炙烤成了灰燼,後麵的蝗蟲踏著同伴的屍灰繼續前進!
整整半個時辰,蝗蟲氣勢如虹的衝破了楊一清設置的第一道防線。
楊一清倒吸一口涼氣。
陳老知縣提醒他:“第一道壕溝已經失守了。”
剛才還自信滿滿的楊一清,現在說話的語氣當中似乎多了一絲頹喪:“鳴響箭吧。”
“嘟!“第二支響箭升空。
臨汾當地的百姓,點燃了第二道壕溝裡的木柴、火油。
為了設置這道防線,他們甚至拆掉了自家的門板、床榻,劈成木柴投入了壕溝。
這是孤注一擲的賭博。如果蝗蟲啃光了他們的麥地,恐怕他們隻能餓死。人要是死了,還要門板、床榻做什麼?
“轟!”無數飛蝗衝入烈火之中。火勢頓時更勝!
楊一清心中有些慌張。第二條壕溝如果失守,飛蝗將衝入麥地,將一棵棵麥子啃光。
若如此,幾個月後迎接臨汾百姓的,將是一場比蝗災可怕一萬倍的大饑荒。
又是驚心動魄的半個時辰。楊一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已經無心去製止跪在地上的士紳們近乎嘶吼般的祈禱。
士紳們的嘶吼響徹天地:“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玉皇大帝!佛祖觀音!土地公!不管是哪路神仙,求你們趕緊顯顯靈吧!讓蝗大仙收了神通吧!”
讓眾人心如死灰的一幕終於發生了!
第二道壕溝的烈火逐漸燃儘,隻剩下點點火星。不計其數的蝗蟲屍體,在餘燼中發出“劈裡啪啦”的炸裂聲響。
而蝗蟲的主力大軍,依舊勢如破竹的向前推進著。終於,它們衝入了麥地!
楊一清曾研究過,蝗蟲的牙齒是鋸齒形的。所以他們啃食莊稼時,會發出“刺啦”的聲音。
“刺啦!刺啦!”此刻,楊一清聽到了這個可怕的聲音。
兆萬隻飛蝗啃食青苗的聲音,彙成了一道地獄裡的催命符。
黑塵席卷著原本碧綠色的麥地。宛若一個窮凶極惡的山匪,撲向了一個赤著身的婦人。
陳老知縣兩腿一軟,“撲騰”一下坐到了地上。
楊一清雙手扶助了自己的副手:“老前輩,你沒事吧。”
陳老知縣做官的時間,恐怕比楊一清的年齡還要長。
絕望的陳老知縣帶著哭腔說:“完了。一切都完了。我花了六年時間,引永渠之水,灌溉洪洞縣的荒地。”
“這才開墾出這萬頃良田。看今年莊稼的長勢,必定能夠豐收。洪洞縣的鄉親父老,終於能過一個家有餘糧的豐年老天,你瞎了眼啊!“
楊一清知道,眼前這個六十歲的老人,是一個心係百姓的好官。萬頃良田的陷落,讓他的心在滴血。
陳老知縣的哭腔,逐漸變成了叫罵:“老天爺,我曰你八輩祖宗!你就不能讓老百姓過幾天不愁吃喝的安逸日子麼?!“
副手在罵天。其實,罵天是變相承認了眼下抗蝗之戰的失敗。
楊一清知道,他不能像陳老知縣這般失去理智。因為他是這場仗的統帥。
匹夫可奪誌,三軍不可奪帥也!
楊一清的腦子飛速的轉動著:飛蝗啃食完洪洞縣的青苗,將繼續蔓延通省。接下來山西四府二十州七十七縣的莊稼地,都將成為飛蝗的盤中餐。
到那時,山西通省都將赤地千裡!餓殍滿地!
楊一清告誡自己:想做統帥,便要從大局著眼。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要謀全局,便要學會取與舍。人生如弈棋,有時候,舍卒保車是弈棋的製勝法門。
年輕的楊一清,此刻已經做出了自己的取舍!
他對陳老知縣說道:“老前輩。現在隻能用那個萬不得以的法子了。掘永渠之堤,以水淹蝗。”
陳老知縣聞言色變:“欽差大人!不!不能用那個法子!那個法子會害了我洪洞縣的八萬百姓啊!”
楊一清抬起頭,凝望著勢如破竹的飛蝗,斬釘截鐵的說:“事到如今,也隻能犧牲洪洞縣的八萬百姓,保山西的百萬鄉親了。”
“欲成大事,總要有人做出犧牲。眼下,抗蝗就是最大的大事。”
陳老知縣語塞。
楊一清頓了頓,問:“老前輩,我想向你請教一個問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何解?“
陳老知縣答道:“這句話的本來意思是,天地無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它對待世間萬物都是公平的。不會對誰特彆好,也不會對誰特彆差。”
“卻有很多蠢貨將其曲解為老天拿人當狗。”
楊一清歎了聲:“唉。沒辦法了,開鑿永渠,以水淹蝗吧!”
永渠被掘開。大水將臨汾府洪洞縣的良田全部淹沒,同時淹沒的,還有遮天蔽日的蝗蟲大軍。
兩日之後,八萬洪洞縣百姓,全部被轉移到了永渠南岸。
楊一清和陳老知縣忙不迭的安置百姓,從相鄰的幾個縣借調錢糧。八萬百姓終於暫時有個了棲身之所
楊一清淹了洪洞縣的麥田,卻阻止了蝗災向全晉蔓延。
為帥者,當能取舍。敢決斷。楊一清就是這樣的帥才。
楊一清一覺醒來,伸了個懶腰。往事如煙,當年那個年輕的六品官兒,如今已垂垂老矣。
他當下的敵人劉瑾遠比當年的蝗敵更可怕。
他尚不知,一個除劉瑾的天賜良機即將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