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年底了, 安京城裡熱鬨得很,周錦鈺想要出府去玩兒,周二郎允許去, 但要求先把今天的曲子練了才能去。
周錦鈺的小手偷偷在桌子底下拽大伯的衣角, 大郎夾菜的動作微頓, 狠下心沒有回應小侄子, 繼續低頭吃飯。
哪怕是不認可二郎的做法,他亦不能當著孩子的麵兒去拆二郎的台, 這會讓二郎失去為人父的權威。
他們哥兒倆有不同意見,可以私下裡討論對錯, 但在鈺哥兒麵前兩人必須得統一戰線。
“……”
周錦鈺一臉懵逼——
大伯你不疼鈺哥兒了嗎?
周二郎看到兒子傻乎乎的小呆樣兒, 想笑,被周大郎一眼橫掃, 努力繃住了嘴角。
吃過飯, 周二郎帶兒子去琴房,周錦鈺不情不願被二郎拉著往前走, 不時回過頭兒看大伯,長睫毛撲棱撲棱的,忽閃著委屈。
周大郎被小侄子看得心軟, 微微彆過頭去。
片刻後——
琴房裡傳來一陣琴音, 周大郎有些納悶兒小侄子為何如此抵觸學琴, 走到琴房門口處,還未踏入就聽到琴聲嘎然而止, 二郎的聲音傳了出來。
“鬆弛,不要緊繃著你的手。”
琴音響。
“爹讓你放鬆,沒叫你懈怠,適度!什麼叫適度懂嗎?”
琴音停了一會兒, 複響。
“停停停,張力!注意你虎口的張力,沒發現你的琴音有問題嗎?虎口的受力點不對,音能穩住麼!”
“再彈!”
屋裡這次沉默的時間有點兒長,好半天,琴音才有些遲疑地響起,大郎就算不懂音律,也能聽出彈得磕磕絆絆。
教了小半個月,周二郎的耐心在兒子的音律天賦麵前徹底崩潰瓦解,壓抑了半個月的火氣一下子爆發出來了。
耐心是一方麵,最主要他這麼聰明個兒子學個琴竟然這般費勁,這叫他實在難以接受!
“周錦鈺!沒有情緒,你聲音的快慢輕重也沒有了嗎?這般簡單的事你——”
周二郎想說你怎麼就學不會呢,話一出口意識到這話太重了,小孩子心裡還不成熟,他接受不了這麼嚴厲的否定。
周大郎在門外聽得頭大,這一聲接一聲的質問,都給人問傻了,孩子不會才學,會了還用你教做什麼?
再者說了,名師出高徒,孩子總也學不會,難道該反思的就隻有他自己麼,你這個師傅教得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大郎抬手就要敲門進去,隻是手將將挨到門上時,又縮了回來,自己現在進去不合適。
鈺哥兒這會兒受了委屈,自己貿然進去,他定然會覺得大伯是好人,爹是壞人,這樣不好。
周大郎默默轉身下了台階。
琴房內,周錦鈺垂下眼皮,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大滴的淚珠砸在琴麵兒上,洇濕一片。
自從穿越到這裡以後,他就是眾人眼中的乖寶寶,好孩子,得到的幾乎都是誇讚,還從未遇到過什麼挫折,學習古琴是他唯一的挫敗。
爹對他疼愛有加,唯二的兩次嚴厲訓斥亦是教他做事,為了他好。
雖然很嚴厲,甚至打了他,但他並不傷心,因為他知道爹很愛他,才會如此。
他這還是第一次被周二郎用這種“嫌棄”的語氣訓斥,內心完全接受不了。
他讓爹失望了,說不定以後還會有更多讓爹失望的事,爹以後會不會不喜歡他,不愛他了。
周錦鈺惶恐。
前世的他本就缺愛,唯一的一點兒溫暖就是三歲以前對於父親模糊的一點兒記憶,穿越後,周二郎彌補了他缺失的父愛,亦彌補了他心裡許多許多的空洞,周家給了他一個溫暖健全的家,
他很喜歡很貪戀這樣的生活。
他害怕。
害怕自己又變成孤零零一個沒有人愛的人。
倘若爹不愛他了,就會生弟弟妹妹出來,弟弟妹妹一定會比他更可愛,更招人喜歡,還比他健康。
娘、爺爺奶奶和大姑還會喜歡他這小病秧子嗎?
大伯也早晚會有自己的孩子。
自己又成了這個世界上多餘的人。
他不想。
他不想像前世一樣因為三叉神經痛疼到在床上打滾,像被扔進油鍋的蝦一樣,抱著頭蜷縮成一團,恨不得用頭撞牆緩解疼痛,然而沒有一個人來抱抱他,可憐可憐他,安慰安慰他。
內心強大的人品味孤獨,弱小的人害怕沒有依靠,世人讚美堅韌的靈魂,又怎知那些怯生生的,卑微的,被壓抑的靈魂曾經曆過的萬水千山。
周家最無情的人不是二郎,而是周錦鈺!
長期得不到愛的人會自我封閉,他沒有愛人的能力,對二郎的貼心孝順更多來源於想要得到愛的執念、被人拋棄的恐懼,以及前世養成的不要被人討厭的求生本能。
無辜是他的偽裝,無欲是他的絕望,無情是命運為他賦予的底色。
他受過的委屈遠比二郎說他兩句多得多,他承受痛苦的韌性也絕非一般人能比,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
隻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控製不住自己,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周錦鈺忙努力地止住眼淚,端端正正的坐好,手指放在琴弦上,沙啞著聲音道:
“對不起爹,鈺哥兒惹您生氣了,您彆氣,鈺哥兒知道錯了,沒有好好把爹的話聽進去,讓爹失望了,鈺哥兒會改正錯誤——爹,你再聽鈺哥兒彈一遍,看有沒有比剛才好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