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這個世界擁有兩個月亮,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海裡。
靈寶月便是海中月。
如果有人潛入深海,會先看到布滿礁石與綠藻的淺灘,再深入便能看到紅珊雪岩的地帶,沙鯊與帝王鯨在此地巡遊,它們碩大的身軀與堅硬的外皮已經讓尋常修士難以應付。
而如果繼續向下,在漆黑黯淡的深海領域,坐落著結界密布的靈寶境火山。它渾身長滿金黃色與橙色的輝光珊瑚,如同金銀珠寶堆砌而成的巨大寶山,可這都不是最美的。
在靈寶境之上,這深不見底的幽冥海中,竟然懸掛著一輪皎潔的月亮,任誰都會被這海中奇月美麗的光芒瞬間奪去心神,呼吸一滯——
魚群從月麵緩慢遊過,姿態優美,用於誘捕獵物的發光器發出白色光點,如同細碎的星子,一明一滅,人工之美與造物之美的不二契合。
海裡月,水中星,竟夢幻至此。
數千年前,靈寶人為了彰顯境內的財力物力,突發奇想,在深海之下建造了這樣一個美麗又可怕的東西。
它的美麗毫無疑問,但可怕的壞處也不容置疑。深海之下的許多靈物不能見光,這玩意兒在下麵放了千百年,不知殺死多少靈物,什麼賞獸台、藍銅坑等等破壞靈氣的事物在它麵前,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不是沒有人提議過毀掉它,但靈寶人萬萬舍不得。
現在謝靈檀與獅公玄趕到靈寶境的大殿,他們兩人戰力驚人,自然受到了靈寶境境主的熱烈歡迎,不過在謝靈檀簡潔明了提出摧毀靈寶月之後,再多的熱情與殷勤都變成一聲歎息。
他們也不比謝靈檀早知道天魔將雪魂仙君囚禁在靈寶月的消息,江佑鄰的魔毒可謂是天下奇毒,指甲尖的量就能令修士俯首稱臣,加上距離遙遠,故而他們一直以為靈寶月風平浪靜。
靈寶境境主沉吟道:“謝劍神,我們知你救人心切,但凡事還得三思而後行。現在上麵全是高階魔人,他們可以操縱靈寶月上的攻擊結界,非大成期不可攻破,你去根本就是一個死字。”
“……如果你們能解除靈寶月的靈氣供應,它落下來也可行。”謝靈檀忽道。
境主們紛紛麵露難色,靈寶月是他們修真境的榮耀代表,花費了巨大財力物力人力才建成,就算無數靈物因為它消失,他們也從未有過使其墜落的打算。
“謝劍神莫要說笑,這事關靈寶境的顏麵,怎能說拆就拆……”
“靈寶月可是載入仙史史冊上的輝煌之作,是深海下永不熄滅的明珠,不可不可啊。”
這群黃色道袍的修士小心翼翼打量謝靈檀的臉色,希望能打消這位殺神可怕的想法。
誰知謝靈檀依舊定定道:“它必須墜落,這永不熄滅的光芒不知害死了多少生靈,你們分明是視顏麵大於性命,有悖天地真理,有違道法秩序。”
他還說:“人若以屠戮生靈為樂趣,以征服自然為誇耀,必定引來反噬。”
這一通大道理可惹了靈寶境修士的眾怒。
“我看啊,他就是想去救自己的相好,現在誰不知道謝靈檀與薑勤風就是那種見不得人的關係,哼,男男媾/和之輩,心中又能裝多真的大道理?”有人嗤笑。
“表麵上道貌岸然,這多虧不是自己境的寶物,我瞧著,就是看我們靈寶境好欺負!救了雪魂仙君又怎麼樣,還不是他們上清的修士,到頭來還是和我們作對。”
也有人不屑:“我們就是不答應,他謝靈檀自己單槍匹馬能把那麼大一月亮打下來不成?”
當然這些話沒有擺到明麵上說,均是修士們悉悉索索的討論,不過靈寶境境主們臉色都十分難看,言語中已有斥退之色。
獅公玄大怒,徐小鳳差點沒把小鳳凰放出來噴火,身處事件中心的謝靈檀反倒最是冷靜。
他沉靜的麵容深不可測,緩緩巡視一圈其他吵鬨的修士,嚇得他們立刻噤聲不語。
謝靈檀忽地一笑,叫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麼。
“在下此次前來並非求助,而為告知,如今心中打算已悉數傳達,告辭。”
靈寶境修士簡直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麼:“他這是何意?真以為自己能把靈寶月弄下來?怕不是為雪魂仙君發瘋了,那是真真正正的月亮,可不是一枚小小的月餅。”
這實在膽大妄為到極點了,反而荒誕得令人發笑,一時間靈寶大殿上全是嗤笑之聲。
反倒是浩鼎洞洞主黃晶晶麵露愧疚之色,急忙喊住離開的謝靈檀等人。
他這個長輩,也算看著薑勤風和謝靈檀成長起來的,甚至於審問江佑鄰全家時也在現場,如今物是人非,誰也沒想到會變成現在的模樣。
“謝公子,不要衝動啊,凡事可以從長計議——”
謝靈檀低低道:“他已經整整七日沒和我聯絡了,謝謝你的勸告。”
黃晶晶正視他的時候才發現,謝劍神那雙紫色的眼眸中布滿血絲,顯然殫精竭慮到了極點,說實話,他瞧他在殿上那般鎮定自若,把境主們說得無言反駁,還以為謝靈檀沒什麼事呢。
哪裡能沒事呢?
他與薑勤風感情深厚,數百年如一日,現在那人失蹤了,世間所有人都可以發瘋,隻有謝靈檀不可以,因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有責任找回小風的人,他是他的道侶。
謝靈檀要冷靜,自持,考慮好一切。
黃晶晶心疼道:“不要勉強自己,這哪裡是你一個人就能做到的?”
憋了許久的徐小鳳也忍不住了:“是啊,謝哥,這件事非同小可,你不要衝動。”
“謝靈檀,我很佩服你,能為小風做到這一步,可……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要不然你等等公孫仙師?或者師祖大人,他們一定有辦法。”獅公玄也提議道。
麵對如此多不理解與阻攔的聲音,謝靈檀沉默了。
他很難向同伴們解釋清楚,就算公孫仙師在這裡,就算柴京彥在這裡,麵對整個靈寶境的反對也於事無補。
此時在靈寶境搜尋薑勤風下落的公孫贏與燕倚雲收到消息,迅速趕了過來,了解發生的事情之後,公孫贏拍了拍謝靈檀的肩膀,隻說了一句話。
“小風找到了一個可靠的道侶托付一生。”
“謝哥,你可悠著點,彆把天捅出個窟窿來——不過你與小風做什麼,我都支持你們。”燕倚雲笑著說。
公孫贏抬頭,看了看頭頂那輪碩大的月亮,皎潔明亮,美不勝收。
以前就聽過月宮美人的傳說,沒想到,如今被囚禁在上麵的美人變成了自己視若親人的臭小子。
他問謝靈檀:“你待如何做?靈寶月墜落之後如何安排?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
謝靈檀答:“我有辦法解決,你能聯係到師祖嗎?”
柴京彥破碎空間,瞬移而來時,背後的寒梅一雪猶帶鮮血,雪白衣袍上沾染點點血漬,有如朵朵梅花盛開在皚皚白雪之中。
他的臉色有些憔悴疲憊,看到謝靈檀與公孫贏之後,沉聲問:“你們找到小風了?”
不知江佑鄰從天道那裡得到了多少珍奇寶物,竟能阻斷他的神識,師祖大人在深淵斬殺魔物的同時,也在不斷搜尋薑勤風的下落,可始終無果。
謝靈檀當即解釋了一切。
饒是柴京彥也為這人的情深感到震驚,為這個精彩絕倫的計劃感到震撼。
他一如既往地戀慕著自己的小徒弟,隻是在做過很多毫無理智的瘋狂之舉後,選擇靜靜地等待——
因為他始終不理解為小風為什麼選擇謝靈檀做道侶,甚至在仙境之巔威脅過他們,想要找到一個說服自己的答案。
真沒想到,此時此刻,他竟然找到了。
“你在走神?”謝靈檀不確定地問。
柴京彥回過神,難得對情敵報以善意的微笑:“你計劃的一切滴水不漏,我自當全力以赴。”
靈寶境的修士們很快把謝靈檀荒謬的計劃拋之腦後,正在殿堂上商議對付高階魔人的舉措,忽然聽得陣陣震耳欲聾的龍嘯之聲,有如奔雷在頭頂翻滾,不由大驚失色,跑出殿外查看。
“天哪……這、這是?天罰嗎!?”
已有修士崩潰地大叫,挫敗地跪倒在地。
一條巨龍在海中遊動於深海之中,高聳的龍脊如同險峻山峰,深紫色的龍鱗發出寶石般的光芒,就連胡須都有數十米之長。
龍角彎曲,剛健有力,須發飄飛,威風凜凜,巨型燈籠般的龍眼睜張著,盤踞在整個靈寶境之上,如同噩夢陰影似的,虎視眈眈。
它長嘯一聲,連天地都為之一顫,龍尾擺動,騰雲駕霧般,在海中掀起驚濤駭浪,一路向著那遙遠的月亮飛去,龍嘴張開,吐納龍息。
“不、不,它該不會要吃掉月亮吧?”靈寶境主瞠目結舌。
所有的靈寶人都會對這一幕永生難忘,就算過去很久之後,這紫龍吞月的場麵,依舊出現在他們的夢中。
從黑暗中飛出的巨龍,明黃色的滿月一點一點填滿紫水晶般的眼瞳,遮空蔽日,宏偉壯觀,遮蓋住了一切光輝。
又聽得一聲龍吟,紫龍將靈寶月銜在嘴中,奔雷疾電一般向海麵飛離。
這時候靈寶境的修士也明白過來,這龍便是謝靈檀的化身,紛紛驚羨起薑勤風竟然能得到如此青睞。
而同受鳳凰眷顧的燕倚雲忽地淚流滿麵。
她聽得出來,她聽得出來,那頭龍在喊小風的名字。
如果遠遠看去,一條長龍咬著一輪圓月,迅速向上,穿過無數的魚群,繞過碩大無比的帝王藍鯨,紅珊雪岩、礁石浮島、綠藻森林,終於嘩地一聲破出水麵。
它又從幽冥海的海麵飛過上清境的浮雲,掠過人間七大國的領空,開皇境茂盛的遠古森林。
一時間,打架的、成親的、辦喪的、睡覺的、修煉的統統把目光放在巨龍的身上,更有好事者拿出留影珠記錄下這永載史冊的一幕。
“你們快來看!是龍啊!好大一條龍!它嘴裡還有一個月亮!”
聽到弟子這般大聲的叫喊,青靈樾難得沒有訓斥,而是望向天空,一臉震驚。
“這龍的顏色與謝劍神的頭發好像啊……”
卿夫人撫摸黑豹子的手,望著天空呢喃道,發覺手下的靈寵因為這巨龍正害怕得不斷顫抖,不由想起某人,微微搖頭,繼續安撫。
袁澤善停下與魔物廝殺,讓寶兒回歸自己的肩膀,疑惑道:“隻有我關心,它嘴裡那個玩意好像是靈寶境的月亮嗎!”
“你說,這樣威風的龍,是哪個修真界的?”
柳音塵則更在意勢力歸屬的問題。
崔夏烈英俊的臉上神色木然,沒有抬頭,而是凝視著前方你儂我儂的一對情侶,貌美如花的女子他是最熟悉不過的,因為在幾月前她還躺在他懷裡撒嬌,說永遠隻屬於他一個人。
“莫綰綰……”
他眸色暗沉,渾身被濃鬱的魔氣覆蓋。
紫龍終於來到深淵邊界,在這裡等待著它的是柴京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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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勤風醒來時,覺得很不對勁。
他服用假死藥後留下書信,他知道隻要自己提出這樣的請求,江佑鄰一定會實現。
雖然現在他確實躺在棺材裡,但……江佑鄰也在他的身邊,甚至還穿著大紅的喜服,雪白的皮膚,緊閉的雙眼,精致的鼻梁,花瓣似的唇瓣,冰冷而沒有聲息,像一具豔麗的屍體。
他馬上意識到一個瘋狂的事實——
江佑鄰竟對自己偏執至此,不惜與他共同下葬,在冰冷的地下與他一起沉眠。
薑勤風幾乎是下意識屏息凝神,不能在這個時候被江佑鄰發現他還活著!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運轉靈氣,心中疑惑也不知江佑鄰到底是清醒還是昏睡,不過出於保險起見,依舊準備趁這個時候把對方弄昏迷。
就在他的手指快要觸及江佑鄰眉心的時候,那人倏忽睜開眼。
“小風,你知道嗎,雲羅天河被我毀了。”
薑勤風沒料到他醒了,更沒料到他頭一句話說的這個。
“你放我走,或許還有挽回的辦法。”
“事到如今,你還以為我會放手嗎?”
江佑鄰那邊傳來啜泣的聲音,他看似堅定,實則為弟弟的死而複活感到慶幸,慶幸之餘又感覺絕望,因為他馬上意識到薑勤風不過是裝死,為了離開。
薑勤風:“當然不會。你要躺在這棺材裡,就躺著吧,反正我也不會心疼,彆拿從前那副柔弱的樣子騙我了。”
“轟——”
下一刻他運靈而出,迅速掀館而起,沒有鎖靈鏈的束縛,薑勤風終於可以一展身手,幾乎是一眨眼,就飛離地麵。
守在外麵的高階魔人幾乎懵了,而緊隨其後的江佑鄰頭發披散,周身幽冷,咬牙切齒地下令:“抓住他!”
薑勤風飛了一圈終於知道這裡原來是靈寶月,不由為江佑鄰的惡趣味感到惡寒,正準備打開消息係統,數千名高階魔人已經追上,把他團團圍住。
“小風,你我已經成婚,你還想跑到哪去?”
江佑鄰目光溫柔得滴水,不知道的還真會以為他在勸說賭氣出走的道侶回家,而大紅的喜服和發梢沾染的棺土都給人不祥的感覺。
薑勤風與江佑鄰打了起來,這次他是一點情麵也沒留,江佑鄰被打得節節敗退,甚至被他心甘情願胸口被捅出個窟窿。
“我知道你怨恨我,這都沒有關係,你打我罵我也好,殺了我也罷,你要明白,你不可能離開這裡,不可能離開我的身邊,乖,小風,跟哥哥回家好嗎?就算雲羅天河毀了,我們可以在這裡重新建一個,彆生氣了。”
薑勤風簡直被這人的無恥與倔強氣得臉色鐵青,話都說不來了。
就在這時,忽然一陣龍鳴傳來,整個地麵都在搖晃,魔人們齊齊露出震驚的神色,幾乎被突然起來的甩動,扔出月球的表麵。魔人們迅速用靈氣穩固自己的身形,卻也因為這樣變得十分被動。
江佑鄰則不顧一切地拉住薑勤風的手,跌落到地麵。
出奇地,薑勤風對這龍鳴的聲音十分熟悉,緊張的情緒迅速鎮定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能感受到靈寶月被龍叼出了海中,一路飛行,飛過上清境、開皇境,顛簸非常,好幾個魔人都沒忍住吐了出來,更彆說使用攻擊法陣了。
“小風……小風……”
是柴京彥的聲音。
薑勤風眼前一亮,身輕如燕,縱使江佑鄰速度再快,也攔不住他。
“謝哥呢?他在哪裡?他……是不是就是這條叼走月亮的龍?”
柴京彥見他除了一身婚服礙眼外,安然無恙,終於放下心來:“現在他正維持靈寶月在深淵之上的狀態,我們必須趕快離開這裡,等到靈寶月沉入深淵,我再將所有魔物引過來,一切的紛爭就會結束了。”
這樣的兩全之策竟然是由謝靈檀想出來的。
雖然假死活埋一事,徹底消耗了薑勤風對江佑鄰的憐惜,這種永彆的關頭,他卻忍不住回頭看那人一眼。
他們的故事從臨江城開始,誰又能想到會以這樣鮮血淋漓的方式在深淵結束。
江佑鄰見薑勤風要走,眼尾發紅,瞬間奪取在場所有魔人的心智,下了死命令:“殺掉柴京彥,搶回小風。”
棘手。
特彆棘手。
除開對付高階魔人,柴京彥還要防止神出鬼沒的江佑鄰偷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們再不離開這裡,就要和靈寶月一起沉入深淵了。
“轟轟——”
“當心!”
“小風!”
柴京彥不容拒絕地把薑勤風抱入懷中,與此同時,江佑鄰也飛快地趕來。
土地在一寸一寸下沉,想來是謝靈檀到了極限,巨龍身上紫光一閃,化成人形,不停墜落,而失去支撐的靈寶月就好像脫線的風箏一般,如太陽西墜,恍惚間沒有儘頭,落於深淵。
“轟——”
受到劇烈撞擊的靈寶月開始從內部爆炸,如同一隻失火的輪船,拉載著不幸的乘客,通往地獄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