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墜入(2 / 2)

閬園是三進的院子,前院與正院之間還有一座五開七架的前殿,是用以會客接待的地方,不過閬園自禁閉以來就沒有招待過什麼客人,更何況是這麼晚的時候。

餘清窈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就見福安捧著幾本冊子進了去,可見李策確實就在前殿不錯。

隻是她不知道前殿裡頭是不是有客人,貿然過去若是打攪了秦王殿下就不好了。

餘清窈打起了退堂鼓,準備等李策回房後再同他解釋自己的想法,偏這個時候福吉托著壺盞經過,看見她還沒睡,十分驚訝。

“王妃是在等殿下嗎?”

福吉脫口而出,說得自然,可聽在餘清窈耳中就多了些曖.昧的意思,像是她孤枕難眠,沒了秦王睡不著覺。

“不是……隻是忽然覺得有些氣悶,出來透透氣。”餘清窈連忙辯解,但怎麼聽那解釋都有些無力。

所以福吉也沒信,笑吟吟道:“王妃還是擔心殿下吧,殿下現在與張閣老在前殿議事,也差不多了時間了,奴婢正要給殿下送酒,王妃不如隨奴婢一起?”

餘清窈看了眼福吉端著的汝窯天青釉玉壺,不由奇道:“這裡頭是酒?”

李策平日裡總是捧書飲茶,從沒有見過他喝酒,餘清窈還以為李策是不喝酒的。

她見過太多酗酒後性情大變的人,對喝酒這件事更是敬謝不敏。

福吉視線越過前院,望向那燈明紙亮的前殿,“是啊,殿下議事後都要飲一些酒,這麼多年都是老習慣了,隻是隔了這些月,奴婢們都還沒反應過來。”

在東宮時,屬官、從官乃至朝廷上的肱骨重臣隔三差五就要和太子議事。

上到國家大策,下到官民私案,件件樁樁都要太子拿主意。

戶部少了錢,工部拿不到款,兵部要軍餉,吏部黨爭亂……

這般日夜操勞,年複一年,功勞有了,苦也吃了,卻說罷黜就罷黜,給幽禁在這裡。

福吉為廢太子打抱不平,喋喋不休道:“陛下從前信任咱們殿下,朝廷裡很多大事都是殿下定的,可以說這天下能有現在的富強和安寧,至少有殿下一部分功勞!”

“那張閣老這次找殿下是有什麼事?”

“這次可不是張閣老找殿下,而是殿下找了張閣老。”

餘清窈更奇怪了。

福吉對她擠眉,卻是將話題引回了原處:“王妃,既然您如此關心殿下,就隨奴婢一起去吧,殿下見了您一高興說不定連酒都不用喝了。”

“我去了,殿下會高興?”而且高興和不喝酒又有什麼關係,餘清窈想不通。

福吉點頭如啄米,那神情像是若能空出手來,他肯定是要拍著胸膛保證:“那是肯定!”

餘清窈被說動了幾分,可就這樣貿然前去,還是奇怪,她目光忽然掃到福吉手裡端著的酒和盞,便道:“那……不如我替你送酒給殿下。”

福吉瞪大眼睛,遲疑了,“可王妃手上還有傷。”

餘清窈用手指接著托盤的邊,“不妨事,我不會碰到傷處。”

福吉見狀,也不和她爭,隻叮囑道:“殿下和閣老說不定還要談一會,王妃可能需要等段時間。”

餘清窈點了點頭,就端著托盤往石階下走,穿過前院,再上了三階石梯,拐上遊廊,提起腳尖輕輕落在遊廊上,才到前殿門前就聽見裡麵張閣老的聲音傳來出來。

“……殿下的棋還是一如既往的鋒芒畢露。”張閣老仿佛有些欣慰,“未曾被這挫折磨滅掉。”

隨後李策清潤的嗓音徐徐回應,許是隔著一段距離,聽起來有些低沉。

“有些東西能藏,有些東西藏不了,更何況有些時候需要藏,有些時候不需要藏。”

“那殿下如今已身離旋渦,的確不需要再藏什麼。”他意有所指般,“何況陳後已離開金陵,殿下為何不做自己?”

李策的聲音久久沒有傳出,好似並不想不讚同張閣老的話,隻有棋子敲在棋盤上的聲音傳了出來。

“若殿下還在朝堂上,眼下這工部、戶部、吏部的亂絕不會演變成如今這樣。”張閣老沒有繼續糾纏前話,話音一轉,又變得憂心忡忡,“陛下龍體抱恙,司禮監那幫人把持超綱,可楚王急切上位,隻盼望這水攪得越渾越好,他再出麵料理,由此博一個賢明之名。”

“他若能上,父皇不會等到今日,而我能當太子也不是因為賢明,可見他還未明白這一點。”隨著落子的清脆聲,李策淡淡說道。

“殿下是妄自菲薄了,殿下的才能眾臣有目共睹,陛下也是心中有數,這次也是為與後黨博弈,自損八百,若非為了製衡後黨和世家,又怎麼會兵行險招。”

“老師說錯了,我從來都是為了自己罷了。”

餘清窈在外麵聽得雲裡霧裡,這些朝廷上的事她都不太明白,隻知道這下棋不是一時半會能結束的事,她端著東西也手累,便輕手輕腳把托盤放到柵椅上,自己也坐到了一邊。

晚風徐徐,庭院幽靜。

待到月上中天,樹影都縮在了腳下。

餘清窈的目光落到前方,好奇眼前這壺酒,忍了片刻還是用手掀開半邊酒壺蓋,一股極其濃鬱的酒氣猶如鋒利的刮骨刀,瞬時湧了出來。

餘清窈嚇了一跳,手忙腳亂把蓋子重新塞了回去。

好烈的酒!

就好像在遙城,她見過那些橫刀跨馬,威風凜凜地戍衛將軍最喜歡喝的‘馬上燒’,那同樣濃烈的酒味都能醉倒三裡的過客。

這時候屋裡的話題陡然一變。

“殿下吩咐的事,臣定會好好落實,隻是眼下就去動兵部的人,隻怕楚王那邊會有所覺察。”

“他就是覺察了也不會阻擾,他若想要亂,隻會盼著再亂一些,兵部尚書嚴辭秋屍位素餐,坐吃空餉已久,戶部不是說沒銀子了麼,自古國庫空虛無非是幾種快速填補的法子,要不搜刮民膏,要不勒索商戶,再不濟還有這些吃得肚滿腸肥的大官。”

張閣老的聲音頓了一頓,又道:“壽陽長公主那邊肯定會施加壓力。”

“嚴尚書的兒子滿周歲了,壽陽長公主作為嫡母也該去問候一下了。”李策冷淡的嗓音比剛剛濃烈的酒還要鋒利,聲音刮過耳膜,就餘下震.顫不斷。

張閣老的聲音也不見怪,“這倒是一個法子,長公主後院失火,就無暇顧及其他了。”

兩人聲音都很平靜,仿佛他們討論要對付的人隻是一個不足為道的路人。

可他們口裡的兵部尚書不正是李策的姑父,壽陽長公主的駙馬。

還是那位蘭陽郡主的親生父親。

傳聞長公主夫婦琴瑟和鳴,十幾年恩愛如一日,壽陽長公主當初生蘭陽郡主時難產,傷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就打算給駙馬納幾房小妾給嚴家開枝散葉,卻被駙馬言辭懇懇地拒絕,這還在金陵城還傳作一段佳話。

嚴駙馬信守承諾守著壽陽長公主以及蘭陽郡主十幾年。

如今怎麼會冒出了一個滿周歲的兒子?

“隻不過嚴駙馬竟在長公主眼皮底下有了兒子?”張閣老與餘清窈的反應一致,誰能想到明麵上拒了長公主張羅納妾的人,背後又自己養起了外室,甚至連兒子都生了下來。

“金陵蓄養瘦馬、私妓風氣已久,老師平日不走煙花巷,當然不知道這些。”

餘清窈莫名想起上一世轟動金陵城的‘金屋案’,秦王殿下所說的不正是這樁案件,不曾想,就連嚴駙馬也牽扯在裡頭了。

這件事李策居然已經在查了。

可他沒有告訴壽陽長公主而是留在了手裡,儼然是當作了一張牌,就等著有朝一日在適合的時候再打出去。

餘清窈有些驚訝。

在她心裡,李策好像不該是這樣行事。

“水至清則無魚,可這水已經如此汙濁了。”張閣老聲音裡透出了疲累。

他的感慨也是餘清窈一直以來的想法,朝堂之事實在複雜,越是往裡麵看,越是膽戰心驚。

就連那平日裡斯文儒雅的餘氏宗子關起來門來也是歇斯底裡地發泄,朝政上的事情瞬息萬變,隻稍不小心,就會落到萬劫不複。

餘家能在金陵城風光,靠的除了世家的底氣,還有就是餘伯賢不但在內閣擔任重職還兼任了吏部尚書。

吏部雖然不同戶部、兵部那般直接管錢袋子、管兵權,可它掌管人事調遣,若能拉攏在自己的陣營,將來往各個部門要職安插人手更是方便,長遠來看,也是極為重要。

所以當初李睿會那樣選擇也很有遠見,長遠來看,餘薇白比她更有用。

吱呀一聲——

前殿的門忽然被拉開,福安的半邊身子已經跨了出來,卻陡然間望到外麵等著的人居然是餘清窈而不是福吉。

他眉毛不禁跳了跳,心裡把福吉痛罵了一頓,麵子上沒有顯露半分,走過來照樣給餘清窈行禮。

“奴婢見過王妃。”

餘清窈尷尬地站起來,解釋道:“我是來給殿下送酒的,見殿下還不得空,就在外麵等了一會。”

她的聲音與裡頭張閣老告辭的聲音同時響起,兩人不由都看向了殿門。

不出所料,沒過多久就聽李策清潤的嗓音從門縫裡傳了出來。

“進來。”

福安彎腰端起托盤,等餘清窈先行,“王妃請吧。”

餘清窈摘下兜帽,勻了一口氣,輕著手腳跨進前殿。

前殿正後兩扇門均可以打開,由此她進去的時候,張閣老已經從前門出去,等她繞過百瑞仙鶴屏風後就看見東側小間裡,李策一人坐在紅酸木羅漢塌邊,低頭拾撿著棋子。

“殿下。”餘清窈走過去,目光穿過還洞開的前門,看見張閣老和兩名奴仆離去的身影隨著兩盞搖晃的燈籠遠去。

“閣老這麼晚還能出宮門嗎?”

皇宮每日辰時就下鑰,如無特令無人能擅自打開。

“今日皇祖母大壽,父皇特賜一些老臣可以宮中歇息,不必夜奔回府。”李策抬起頭,神情從容,再沒有半點異樣,溫聲問她:“今日怎麼還未睡?”

他又用長腿勾了旁邊一個繡凳示意餘清窈過來坐下。

“臣妾……有些睡不著。”餘清窈整理好披風,把自己身上裹得好好的,才敢走過去坐下。

福安端著托盤上前,李策把棋盤推開,讓福安可以放下手裡端著的東西。

“外麵冷,等了很久嗎?”李策話裡的意思餘清窈聽的明白。

餘清窈解釋:“臣妾不是故意要聽的,隻是……”

“隻是什麼?”

餘清窈不能說自己什麼也沒聽見,畢竟福安把她抓了一個正著,可是聽完後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讓她苦惱,默了片刻,她隻能泄氣道:“隻是我好像還不太了解殿下。”

李策倚坐在羅漢塌上,狹長的鳳目深邃,像是無底的深淵。

任何窺探它深淺的人,隻能铩羽而歸。

“那你聽完後又了解了幾分?”李策很大方,絲毫沒有計較她聽了多少,反而輕聲詢問。

餘清窈耷拉著眉,小臉糾結,為自己的愚笨而慚愧,“……好像還是不夠了解。”

就像他寫的字,他喝的酒,和他這個人完全不一樣。

就仿佛在她麵前的李策是一個人,在彆的地方的李策又是另一個人。

有種奇怪的割裂感。

“也是,你若是真的了解,隻怕也會避之不及。”李策低低說了一句,有種說不出來的自嘲意味。

他提起酒壺,倒了一杯酒。

濃烈的酒香氣彌漫。

仿佛是貼著骨肉刮過的利刃。

“那怎麼會?”餘清窈不由屏息,躲過撲麵過來的酒氣。

“殿下對臣妾很好,是臣妾辜負了殿下的心意,無論是花鈿還是殿下的關心,臣妾都記在了心裡,也十分感動。”

餘清窈擺出一臉誠懇,“殿下關心臣妾,可臣妾也不是不領情,而是不想勞煩殿下。”

“……更何況臣妾也沒有白白讓人欺負,我、我把蛇扔回到蘭陽郡主腳邊……”餘清窈聲音越說越小,也不敢看李策的反應。

李策挑了下眉,這倒是他不知道的事。

春桃交代的時候當然都是撿著對她們主仆倆有利的來,至於餘清窈做了什麼,當然不提最好,這樣才顯得兩人柔弱無依,十分可憐。

“臣妾真的不是有意欺瞞。”餘清窈說這個出來就是為了證明自己也並不是光給人欺負。

“那你在我麵前哭成那樣,卻什麼也不肯告訴我。”李策搖了搖酒盞,晶瑩的酒液貼著酒盞搖晃,“這是為何?”

餘清窈提心吊膽看著酒液不斷飛旋,總感覺下一刻它們就會飛濺而出,可是李策的掌控力總是那麼好,沒有一滴酒溢出來。

“……我沒有想到殿下會如此在意這個。”

姑娘家爭風吃醋、後院裡雞毛蒜皮太尋常,大部分家主根本不會在意,又怎可能會自降身份去摻和調解?

李策卻在意。

他甚至讓她產生一種她可以在他麵前委屈,也應當在他麵前表現委屈的感覺。

“我在意。”李策緩緩說道。

餘清窈慚愧地低下腦袋。

她對秦王的了解太少了,所以判斷錯了他的反應,才選擇了隱瞞下所有她覺得會是麻煩的事。

“就像臣妾不了解殿下喜歡看的書、喜歡吃的菜、喜歡喝的酒……”餘清窈看著李策的酒,忽而鼓起勇氣道:“……殿下的酒能讓我嘗嘗嗎?”

李策手指捏住酒盞。

“你要喝?”

餘清窈認真點了點頭。

李策想了片刻,把酒盞遞給她。

兩手捧著酒盞,餘清窈偷偷瞟了眼李策,而後就手指推著盞底,猛地一口飲完了一盞酒。

大有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豪邁。

火辣辣的酒液刮著咽喉下去,不一會氣血就翻湧而上,她雪白的臉刹那變得通紅。

李策手扶著羅漢塌的扶臂,手才伸到一半,就好像事情發生的太快,連他都還未來得及反應,就眼睜睜看著餘清窈把酒喝了個底朝天。

“這酒極烈,你這般喝,隻怕……”望著那雙已經迷瞪泛水的杏眸,李策無奈地輕搖頭,“會醉啊。”

餘清窈聽懂了李策的話,嘟囔了句:“……好、好像是這樣。”

李策把酒盞從餘清窈手裡拿了回來,吩咐等候在門外的福安立刻去熬一碗醒酒湯來。

餘清窈怎知這酒如此快的上臉,臉燙得都能烙餅了,她把手貼在臉上,試圖給自己降溫,但是效果不顯著,隻能向李策求救,“殿下,我不舒服……”

李策從她的擰起的秀眉,到水盈盈的醉目,再到被烈酒催得猶如飽.脹.漿果一樣的唇瓣。

似乎隨著餘清窈軟綿綿的嗓音,她身體裡的熱就渡到了他的身上。

“忍著。”話音一出口,李策將唇一抿,仿佛及時掐住聲音的尾巴,就不會讓人聽出自己嗓音的變化,哪怕是現在可能已經有五分醉意的餘清窈。

“哦。”餘清窈可憐巴巴地收回渴.望的視線,低頭老老實實看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啪嗒——

這時屋頂的琉璃瓦像是被什麼東西踩了幾腳。

還未見著人影,就聽見一道興高采烈的聲音闖了進來。

“殿下,我們的人手跟著齊王直到齊州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好不容易等……哎呀我的親娘!”剛剛吊在梁下把自己蕩進殿來的近侍載陽一看見殿內還有旁人,嚇得猶如見了貓的老鼠,忽的又竄到了屋梁上。

“誰?”餘清窈雖然有些暈,可是突然有人闖進來還是很驚訝,正想扭頭去看,卻被身前的李策連人帶凳一勾,身子不受控製地前撲進他懷裡,後頸處一點突然酸痛,而後便再沒有意識。

見自家殿下居然當機立斷把人點暈了,載陽才從大梁上探出頭來,估摸了一下兩人這個親.密的姿勢,眼睛亮了起來,“殿下,這位就是您娶的王妃嗎?”

“你什麼時候能改一改不經通報就亂開口的毛病?”李策摟住已經毫無知覺的餘清窈,隻覺得她就像是一團水,在他身上會流淌。

“嘿嘿,屬下這不是著急嘛!等張閣老離開都等到樹上小睡了一覺。”載陽搔了搔腦袋,誰知他家殿下會如此繁忙,一眼沒盯住,就又溜進來一美人。

他眼睛又轉了轉,“不過殿下好端端給王妃喝這麼烈的酒做什麼?”

雖然人還趴在秦王肩上,可就那露在外麵的半張臉還是能顯示出她即便現在醒著,也不見得神智能有多清醒。

李策垂下眼睫,嗅著身上這個吐納都是酒氣的小姑娘,許是有些後悔輕易遞了酒,幽幽道:“本王也不知。”

“這世上還有能令殿下為難的事?”載陽吃驚起來。

若是平日李策絕不會和載陽多說半句,可是今夜不一樣,尤其是在自己幾次情緒險些失控之後。

失控。

這種事情已經很久沒有發生在他身上。

他都不記得從多小開始,他已經可以遊刃有餘地控製著自己,卻在今天這件事上淡定不下去,甚至餘清窈都險些要被他就要迸發的怒氣嚇著了。

可他一點也不想嚇到她。

“從前和那些老奸巨猾地官吏打交道都尚且能控製住情緒,今日偏偏對她險些都失了控製……”李策撐住自己的額,“本王這是不是病了?”

“病?咱們英明神武的殿下怎麼會病呢!”載陽拖著長而誇張的聲音,再跳到地麵上拱手行禮的時候還促狹地眨了眨眼,再次用長長的語氣表達自己話語的分量。

“您——這是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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