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從兩人中間的縫隙偷偷穿過, 燭火被吹折了腰。
火苗依附著燈心草,並不甘就此熄滅。
李策並起手指,擋在旁邊。
讓風吹不滅的兩人之間唯一的光。
他為什麼會忽然出現在自己房門外?
餘清窈心底仿佛有一場朝生的浪潮,無聲無息地漫了上來。
“你也睡不著?”李策並沒有談及早上兩人之間莫名的疏遠, 而是用一個‘也’字告訴她, 自己確實是專門來尋她的。
世上若有什麼事, 真正會令人欣喜。
那就是你所在意之事, 恰好被另一個人想到。
餘清窈輕輕點了一下頭, “……殿下來找我,是什麼事?”
“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日?
餘清窈蹙眉沉思, 李策趁機托起她手的燭台,黃銅做的一葉蓮燭台,入手極沉, 餘清窈力氣小,僅端著片刻已經手腕顫顫。
沒有沉重的黃銅燭台,餘清窈就輕鬆答道:“是立夏。”
下午春桃恰好提過提了一嘴,再過些時日氣溫就會逐漸熱起來, 就能換薄衫了。
“對。”李策微微一笑,讓開半個身,將濃沉的夜色呈現在她眼前:“跟我來,有樣東西想給你看。”
一天都未曾說過幾句話,可兩人之前凝重的氛圍卻被他的一笑輕易帶了過去。
餘清窈嘴巴張了張, 可旁的什麼話都好像不合適在這個時候說。
她隻能輕輕應了聲:“好。”
乖乖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入庭院, 微弱跳躍的燭火在皎潔明亮的月色襯托下,都變得暗淡許多。
月亮越過了樹梢, 朝著東邊而去。
餘清窈看著自己腳邊, 兩道影子拖在身後, 被拉得細長。
仔細看那影子,兩人的手臂仿佛離得很近,近的似乎她隻要再靠過去一點點,就能握住……
鬼使神差中,她的手指悄悄朝著李策的那道影子挨了過去,纖細的手指被拉得更長了,像是什麼妖魔鬼怪,餘清窈看了不由暗暗想笑,沉悶一天的心情都輕鬆了不少。
她隻顧著扭頭看身後的影子,冷不防自己的手被人輕輕握住,她嚇了一跳,倉促轉過臉,就看見李策也側過臉,同她一般看向身後兩個長長的影子。
此刻兩人影子是握著。
而兩人的手也是握著。
餘清窈臉上忽得一熱,覺得手心都冒出了汗。
他剛剛一定是看見了自己幼稚的舉動,才會突然牽住她的手。
不過李策並沒有以這樣尷尬的話題開口,而是轉頭示意她看向前方,“快到了。”
兩人站的地方正好是回廊通往前院的入口,而月亮照不到的甬道此時竟也亮著光,就好像裡頭擱滿了蠟燭。
餘清窈不知道李策今夜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神秘兮兮的,但是腳步還是不由一步步跟著他往前。
畢竟此刻她手還給李策拉著。
穿過甬道,餘清窈才發現那些光並不是來自普通蠟燭,而是海.棠花樹上掛的燈。
兩顆花樹都掛上數以百盞僅有巴掌大的花型燈,燭光倒映著如霞似海的花冠,絢爛無比。
前院幾乎都被這兩棵花樹上的燈照亮,月光都被染得泛紅。
餘清窈站著沒動,驚歎眼前美景。
李策就在她怔愣的時候,忽然開口問:“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一定要與我分開了嗎?”
餘清窈今夜起來,本來就打著想和李策談這個問題的,隻是前後被他打岔過後,腦海裡早沒有打好的腹稿,又變得空白一片,隻能隨著本能開口道:
“殿下……不願意接受陛下的賜婚,因為是臣妾自己擅作主張強求來的,我、我……”
她結結巴巴吐不出下文,又因為急於想要在他麵前解釋,焦急萬分,一小會功夫就憋紅了自己的眼睛,淚眼漣漣,羞愧萬分,“……對不起殿下。”
對不起三個字並不難出口,可難在於她說出口後,就沒有勇氣再抬起頭。
因為知道是自己的錯,愧疚不已。
李策唇線微彎,“其實我都知道。”
“殿下知道?”餘清窈驚愕抬頭,都忘記自己還在因為愧疚而回避李策的眼睛,她就像是提線木偶一般,一驚一乍,心情更是隨著李策的一言一語而跌宕起伏。
好像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很在意李策的反應。
“不過我今日也是想了許久才想明白,你突然會與我劃開界線,會是因為父皇最後那句話。”李策沒有扯些虛言,誠實道:“確實,就如父皇所言,我並不願意。”
餘清窈又情不自禁垂下了腦袋。
就跟受訓的學生一樣,在夫子麵前怯懦惶恐,老老實實聽李策說道。
手指彆彆扭扭地揪住自己身側的絲絛,緩解自己的緊張。
還沒有等她一顆心完完全全沉下去,李策的聲音再次響起,並且抬手在她鬢角拂開被風吹亂的碎發,緩緩道:“不過並非是你想的原因,而是我曾四麵樹敵,而閬園又是禁苑,我並不想你進來跟著我吃苦。”
這個理由令餘清窈有些意外,她猛然抬起頭,可嘴還沒張開,就被李策的目光擒住,仿佛身落蛛網,動彈不得了。
他的溫柔眼是火海星河,是深淵古潭,是逃也逃不出的天羅地網。
“不過……我後來想了想,你若不是走投無路,又怎會選擇隨我一起幽禁這條路?”李策是落一子而先思十步的人,又怎會看不懂想不通,正是因為他明白,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局麵。
他眉眼如墨浸的山水畫,是雄俊秀美的山,是濺玉飛珠的水,能藏百川之流,能納萬壑之峰,讓人心生折服。
“你若視我為歸宿,我願為你遮風雨。”如同誓言一樣,他慎重而認真地道。
餘清窈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就好像要撞破那層鼓麵,跳了出來。
李策什麼都沒有問,卻又什麼都懂。
餘清窈抽了抽鼻子,眼眶忍不住酸澀。
李策攬住她的肩膀,將她的身子轉向兩棵明晃晃的海.棠花樹,“我在書上看過,北地有一習俗,會在每一年立夏的當天找到當地最大的一棵樹,掛滿花瓣型的小燈,披上彩條,給所有待嫁的姑娘祈福。”
餘清窈這才恍恍惚惚地道:“……殿下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李策隨手將燭台放在一旁,又拉住她的手,把她牽到樹下。
燈火之盛,連樹下的溫度都好像升高了許多,餘清窈感覺自己被熱浪撲了滿懷。
“自然,不過花燈都是宮外買的,這樣小而精致的東西我一時也學不會。”李策笑著解釋。
餘清窈連忙搖頭,不知道是受寵若驚還是驚喜過望,聲音微微發顫:“殿下何須要自己動手,這樣、這樣已經很好了。”
即便是買來的,可是所有北地的姑娘都不會想到自己會獨享一顆祈願樹。
她的婚事如此倉促,前後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就定了下來。
餘清窈曾經也小小遺憾過,但是又想到既然已經離開了遙城,那就入鄉隨俗吧,或許在金陵城的姑娘是不需要提前一年去祈願樹下為自己的婚姻祈福。
金陵餘家的人,李睿的人,他們都告訴她,既來到了金陵城,就不要總想著遙城。
可是李策卻沒有想過要她忘記,忘記自己來自哪裡。
貧瘠荒涼的遙
城從來不是她恥辱的出身,而是她曾經那短暫一生裡最美好的記憶。
有阿耶、有乳媼、有知藍、還有很多看著粗獷卻十分親切的叔伯和當地善良淳樸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