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不好了,路上又有車隊給了那些千刀殺的盜匪給劫了,傷亡慘重啊!”一個半身都是血的漢子用手背擦了擦臉,急道:“裴大夫說沒地放了,要放到這個院子裡來。”
緣來大師連忙指揮小和尚們騰位置。
餘清窈也帶著知藍和春桃一起幫忙,終於挪開了藥罐,騰出了足夠的位置給他們安置傷員。
幾個傷者陸續被扁擔抬了進來。
春桃捂著嘴躲在了知藍身後。
血腥味可比苦藥味還難聞許多。
不一會滿院就哀鳴,隻見那些傷員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有劍傷有刀傷。
血汙橫流,慘不忍睹。
裡麵除了年輕一點的護衛們,還有一位年長的老人。
聽見他們說是從章州去往秦州尋人的,那位年長老人的是主子,可憐年邁體弱還在為一個不孝子到處奔波,這次竟還遭了匪徒劫洗,險些命都丟在安縣了。
因為老者昏迷不醒,緣來大師讓人把他放到了最前麵,先去給他看診。
“這位施主心氣虛弱,塞而不通,是舊疾複發,並非外傷所致。”
“大師醫術高明!我祖父正是患有心疾,還請大師施救!”旁邊手捆著繃帶的年輕男子懇求道。
原來他是這老人最年長的孫兒,此行陪著祖父出門,不想就遇到這樣的事。
“這位施主身患舊疾難愈,你們應當也已經遍尋名醫,當知道所缺的那味白奇楠不是尋常之物,貧僧手上也沒有,隻能施針勉強一試,能不能醒來隻能看他的造化了。”緣來大師雙手合十,輕輕歎道。
男子聽出他聲音裡的勉強,知道施針也可能沒有多大作用,頓時跪地抹著眼淚道:“大師,我祖父一輩子樂善好施,怎得如此下場……”
餘清窈聽見他們的對話,‘白奇楠’三個字莫名耳熟。她手摸著自己腰間的荷包,裡麵殿下給她的章印用的料子好似也叫‘白奇楠’。
那公子還在哭,毫不顧忌自己七尺男兒的形象,聞者悲傷。
餘清窈不由走上前,把荷包裡的印章拿出來給緣來大師,“大師,我聽您說‘白奇楠‘,可是說的此物?”
緣來大師睜開眼,拿起餘清窈遞上來的印章,仔細端詳了一下,又放在鼻端輕嗅,兩眼一亮,就望著餘清窈道:
“此物外白內黑,清香馥鬱,一木五香,確是白奇楠。”
“那、那我謝家願重金求購!”謝公子重燃了希望,連忙對餘清窈懇求,“還請夫人賣我!”
餘清窈搖搖頭。
她又不知此物的價值,更何況還是救命救急之物。
“我不用收你的錢……”
“隻是……”餘清窈臉皮微微紅,轉頭對緣來大師窘迫道:“這是我心愛之物,大師可否給我留下底端章印……”
白奇楠固然是他們口裡的珍貴之物,可餘清窈更看重的是殿下給她刻的章。
緣來大師轉過印章看了眼,就道:“夫人放心,白奇楠隻需要取一錢足以。”
既然有了白奇楠,緣來大師馬上開出合適的方子讓小僧去熬煮湯藥,自己又運針給謝老爺暫護心脈。
他在忙的時候,餘清窈還在一旁等著。
她等的自然不是謝老爺醒來,而是那枚印章。
緣來大師親自把削了頂的木章用帕子整個擦乾淨,才交還給餘清窈。
“既是夫人心愛之物,為何還舍得讓出?”
更何況是在她不知用藥分量,以為整個印章都要入藥的情況之下。
“若我沒有聽見也就罷,可我知道我有,且是人命關天的事,又怎能置之不理……”餘清窈兩眼瑩潤,說的話也不經深思,就是這般毫無保留地吐露。
緣來大師雙手合十,望著她道:“夫人真是大善之人。”
餘清窈把木印章小心地裝回荷包裡。
緣來大師又開口道:“貧僧寺中景致不錯,且還有一口十分靈驗的願池,在夫人離開秦州之前,可願到壺中寺一遊?”
餘清窈心想等安縣事了,他們應當還是會回秦州,於是口裡就先應了下來。
“夫人,這裡臟汙,我們還是快回去吧。”春桃捂著嘴,臉都蒼白了,早已經待不住了。
餘清窈點點頭,正要扭身往回走,餘光忽然瞥見了一張臉。
那是一位年輕的男子,臉雖然被血掩了大半,可是餘清窈還是一眼就發現藏在血汙之下的那個半個黥刑字,還有那雙太過特彆的眼睛。
色淡而陰森,就好似是林子裡蟄伏的毒蛇。
像極了楚王派來殺她那人。
餘清窈渾身一震,遍體生寒。
“夫人您怎麼了?”春桃和知藍忽見她呆怔不動,還當她也被這些傷員嚇壞了。
隻此一聲,餘清窈的注意力被分散,等回過神,前麵人影攢動,便再也沒有找到那張臉。
可她分明瞧見了。
餘清窈不想讓兩婢擔憂,隻能強裝無事,帶著她們回去。
夜間,李策如約回到了莊子。
兩人洗漱過後,就躺在屋子裡窄小的床上,肩膀得挨著肩膀才能並排躺下。
李策就給她講著重建城牆、修繕水壩、以及賑濟災民的事情。
早在他們到中都之前,就有一批災銀被李策提前送了過來,再加上江州的姚大人也回了書信,願以低於市場價兩層的價格借賣糧食給秦州度過難關。
郭都事體察民情,善於思考,很快就將李策的想法落實到了實處,讓他也放心不少。
水災雖然影響很大,可是從古至今已經留下了不少寶貴的經驗可以借鑒,隻要扼住那些貪婪的手,將錢用到位,很快就能讓受災地區恢複生機。
這也是為何他要直接跳過和世家關係匪淺秦州布政使司,親自帶了人壓著銀過來。
餘清窈也將今日認識緣來大師以及後麵用章木救人的事都告訴了李策。
“對不起殿下,我把你送給我的印章弄損了一些……”
李策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聲道:“送給你就是你的,你想要怎麼用都可以,不用向我道歉。”
餘清窈鑽進他懷裡,忍不住笑。
殿下對她實在太好了,好的就像是一場自己幻想出來的夢。
高興之餘,餘清窈心裡也變得十分忐忑。
也不知道這個美夢,會不會什麼時候就醒了。
她想起在院子裡那一瞥眼,就撞上了那雙陰寒的眼。
不禁又打了一個哆嗦。
李策及時察覺,“怎麼了,冷麼?”
正要從裡麵把兩人的被衾扯過來,餘清窈忽然撐起半身,望著他,眼露不安,忍不住提起那件事。
“殿下……我今日看見了一個人。”
她說到這裡,就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她不可能說她看見了上一世殺她的人,這太荒謬了!
如若不是她自己重生,也絕不可能相信這樣怪誕的事情。
“看見誰了?”李策沒有因為她的支吾而沒有當回事,同樣坐起了身,認真看著她。
“……”餘清窈咬了咬唇,糾結了半晌才慢慢開口,小心翼翼地試探:“殿下若是我說做過一個前世的夢,你會不會覺得很不可思議……”
“你說說看。”李策把被子慢慢裹在她身上,靜靜看著她,神色平靜,就好似她說什麼荒誕不經的事他都能理解。
餘清窈拉著被衾包裹自己冰涼的四肢,她努力抱住身體,不讓自己因為膽怯而顫抖起來。
“……殿下從前問過我胸口上的傷疤從何處來的,那是一日我做過一個夢,夢見那個人射殺了我……醒來後,它就在了。”餘清窈手捂在心口上,垂下的眼睫微微顫動,仿佛是那驚弓之鳥,久久不能平靜。
“我今日在藥院看見的那個人和我夢裡那人一般,額角上有個逃字的黥刑……瞳仁也比尋常人淡了許多,我從未見過第二個人長他那樣……而且他知我在這裡……”
餘清窈又打了個寒顫。
若她的直覺沒有錯,那道目光一定是在盯著她。
“……他是不是來找我的?”餘清窈自己都說得不確定,可偏偏她為這個怕得不行。
他是不是來殺她的。
李策眸光慢慢凝起。
他所夢的,亦是餘清窈所夢的?
那乾涸的土壤,枯黃的野草,蔓延的血河,蒼白瀕死的小臉……每一個細節還曆曆在目,真實地仿佛就發生在他眼前。
這究竟是為什麼?
李策也覺得很怪誕荒謬。
可偏偏他又忍不住想起,難怪第一次見到餘清窈的時候,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晨霜朝露,好似太陽一出來,就會消失的脆弱。
一抹遊魂,不知道何處是歸處。
餘清窈眼睫沾濕了,半張臉都掩在薄衾裡,怯怯得看著李策。
李策凝視她,心口好似給挖去了什麼,放在身側的指.尖顫了顫,慢慢抬起,在餘清窈眼下溫柔地擦了擦,餘清窈還以為他會開口對她說些什麼,卻不想李策一言不發驀然就起身穿鞋,扯了外衣披上,就準備往外走去。
餘清窈見他居然要離開,心裡沒來由的一慌,從被子裡掙了出來,赤腳就踩下床,跟了上去。
“殿、殿下……我真的不是亂說……”
或者就當她是在胡說八道、莫名其妙也好,彆不理她。
餘清窈淚眼婆娑地想揪住李策的袖角。
李策聽見她腳踩在木板上的聲音,又急忙停下往外邁的步子,轉過身就被餘清窈一頭撞進懷裡。
掌腹下那纖細的身骨在顫抖,就像是怕被拋棄的小貓。
“抱歉……”李策圈緊了她的腰,牢牢摟在懷裡。
就因為他的心切,讓餘清窈受到了驚嚇。
他又在她發頂輕輕吻了吻,儘量放柔了他已經緊張到僵硬了的聲音,“不要怕,我隻是出去交代點事情,不走,很快就會回來了。”
餘清窈被他用力勒著腰,好似就要斷了,可她的不安也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隻要被李策緊緊抱住,她好像就有了重量,能穩穩地立於世間,不怕飄蕩無定。
“殿、殿下信我?”信她那莫名的擔心害怕,一種沒理由無法解釋的妄想。
“我自是信你。”李策的聲音溫柔。
暫時安撫好了餘清窈,把她抱回到了床上,裹好了被子,李策才推門而出,先把載陽叫了下來。
“從今日起,你好好保護王妃。”
載陽‘啊’了聲,撓撓頭,“發生什麼了?”
李策卻沒有理他,又朝外麵喊起福安、福吉。
小院裡不一會就變得燈火通明,福安、福吉兩人迅速趕來。
李策直截了當地問道:“應崢的行蹤查到了麼?”
福安及時回答:“兩天前他在中都甩開了我們的人之後,暫時還沒有新的線索……”
“殿下說過他是扳倒楚王最有力的證據,我們的人一直都在追蹤他的下落。”福吉氣道:“他就是狡猾,拿準了我們要生擒他為人證……”
李策閉上眼,再次深深呼吸了下。
起初他還以為應崢是打災銀的主意,可明明他將銀子分作了幾路,安縣、平縣還有寧縣,他哪裡都沒去,獨獨跟著他們去了最嚴防死守的中都。
他的目標根本不是災銀?!
倘若他把餘清窈留在中都,豈不是讓他方便行事了。
這個念頭一起,李策雙眸倏然睜開,他看著兩人:“應崢現在就在安縣,下午時,王妃見到他在這莊子上。”
福安、福吉齊齊一驚。
這應崢居然如此狂妄,不逃反而追著他們到安縣來了!
“找到他……”
李策寒眉冷目,夢裡那溫熱的血好似又沾濕了他的鞋,他的聲音低寒森冷:“孤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