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大梨花木玳瑁書桌上, 一整套汝窯青瓷茶具突然被推下了桌,摔在寸金木地板上,砸了個七零八落。
破碎的瓷片四處飛濺。
燭火都狠狠地搖晃了幾下, 似也被這動靜驚擾。
光線將人影投射到了牆壁上, 宛若鬼窟裡張牙舞爪的妖物。
李睿兩手撐在桌邊,麵色蒼白,胸膛起伏不定, 仍在震怒之中, 難以平靜。
“你說,他抓住了誰?”
“回、回殿下, 秦州參議樂大人、毛大人、倉使計大人、檢校方大人、司獄刁大人還有斷事賈大人……”下麵跪著的人冷汗直流, 說畢,連忙把頭磕在地上,“我們的人本已經按計劃準備去處理,誰知道秦王明麵上是離開了秦州, 卻將大部分護衛都留在了中都,一直暗暗跟著我們的人,我們一動手, 他們就蜂擁而上,搶先救下了那幾人……”
這顯然是被順藤摸瓜了。
“廢物!”李睿猛得一拍桌子。
他的力氣很大, 整張實木桌都被他的氣勁推得往前竄了幾寸。
“若是應崢還在,怎會發現不了被人跟蹤了, 他們是吃什麼的,竟然這點警覺性都沒有,反而讓李策的人搶了先手?!”
原本李策還摸不清到底背後是那些人動了手,眼下倒好,直接偷營劫寨!
下麵的人不敢回話, 叩首在地,一動不動,就好像是泥塑的擺設一樣。
李睿自己吼完,又忽然想起應崢的死,額角的青筋不斷地跳動。
那猙獰的頭顱還在眼前,是李策對他的警告。
不過事已至此,已經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又怎會因為這個失誤就自亂陣腳。
李睿慢慢往後退了幾步,坐回到椅子上,兩隻胳膊擱在扶臂上,燭光將他的臉分割成明暗兩部分,就好像是蟄伏在洞窟裡的獸,正耐心等著撲食獵物。
“他們都是些不足掛齒的螻蟻,隻要章州知府沒有落在他手裡,一切還可以彌補。”
“是、是。”下麵的人應道:“章州知府膽小如鼠,隻怕聽聞了秦州的事情,自己就躲了起來,不說我們的人難找到他,秦王的人也難找到他……對我們而言也是件好事。”
李睿重重‘哼’了聲,“以防萬一,還是多派些人手,務必早點找到他,還有秦州那些世家既然已經吃下這麼大的虧就讓他們把嘴都閉緊點,要不然隻能等著一起倒大黴!”
秦州水災一事的起因莫過於他們這些世家想要兼並百姓的農田,這是朝廷嚴懲重罰之事。
“是、是!”底下的人終於抬起頭,擦了擦冷汗,又道:“那被秦王抓住的那幾人,我們是否也要加派點人手,在半路將他們……”
他們知道的事情太多,楚王絕不希望他們活著到金陵城。
李睿透過他的頭頂,望著對麵撐開的堪輿圖上,微眯起眼,慢慢道:“已經打草驚蛇了,李策這一路都會小心提防,不著急下手……”
再出手時,一定要萬無一失才行。
*
已到了掌燈時分,趙掌印親自將張閣老送出禦書房,兩個小太監在前麵提著燈,張閣老提起袍擺,緩緩步下台階。
“老夫見陛下近來神色疲乏,眉心緊鎖不舒,是否是頭疾又嚴重了?”
重臣關注皇帝身體一事並不少見,趙掌印早也學會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因而不假思索就脫口道:“陛下這是老毛病,太醫來瞧過,就按著原來的方子吃了幾副藥,今日已經好了許多了。”
張閣老頷首,又道:“老夫還聽說楚王殿下近來找了一名神醫,預備給陛下看病,可是有此事?”
趙掌印不動聲色看了他一眼。
張閣老知道的事還真不少,就連宮裡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要不然當初怎麼說他就是太子的耳目。
“楚王殿下也是見了陛下為頭疾困擾多年,一直在民間搜羅良方,前兩日的確帶了一名大夫入宮,隻是陛下喝了太醫開的藥,已經大好,就沒有見這位大夫。”趙掌印說話滴水不漏,從來都不帶自己的情感,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如此也好,外邊的人終歸是讓人不放心,陛下的身子還要勞煩趙掌印多多關注。”
趙掌印口裡答道‘不敢,是奴婢應該做的’,心裡卻不由揣摩起張閣老話裡的深意。
宮裡的人說話都不喜歡太直白,卻也少有拉扯閒話的功夫,尤其張閣老以往都是自恃其才,甚少與他們這些宦官打交道,今日卻說了這麼多有的沒的,很難不讓人多想。
晚上起了點風,吹得兩人衣袖振振而響,燈籠裡的蠟燭也搖晃了幾下,將人的影子照得忽長忽短。
張閣老立在階下,回首望著歇伏在暮色之下的大殿,感慨道:“這天悶了這麼久,終於要起風了。”
趙掌印眸光頓了頓,跟著答道:“是到了時候要變天了,大人記得要加衣,保重身體。”
“掌印大人亦是多加保重。”
兩人客氣作彆,一人往宮外去,一人回到了宮殿。
*
八月出伏,天氣不再酷熱。
每日能趕路的時間更長了,原定十三日的路程,大致又能縮短一日到兩日。
餘清窈時不時還要提心吊膽一下,就不知道何時會有人來偷襲他們。
不過聽福吉說,那些被‘請’過來的官吏比她還要害怕,每天都在跪地祈禱。
原本他們上一回就險些死了,還是秦王派人把他們保護起來,這才一路好吃好喝護送回金陵城。
“殿下對他們為何還那般照顧?”餘清窈趁著李策休息的時候,忍不住說出心底的疑問。
李策躺在榻上看書,支起來的腿正好成了餘清窈的靠背,她坐在床邊上正在翻看枯燥的大旻律法。
這套書總共有十三冊,每一冊都有三並指那麼厚,看得餘清窈是暈頭轉向。
“窈窈是在書裡找如何對付他們麼?”李策見她看得吭哧吭哧,還沒翻過一半,起身抽走她手裡的書,“有些法子不必記在書裡,有句話不是說麼,惡人自有惡人磨。”
餘清窈乾脆轉了個身,反趴在李策身上,睜著大眼睛,求知若渴地道:“那殿下之前說有人要殺他們,怎麼現在還沒出現?”
“不如你打開堪輿圖看看,找找原因?”
餘清窈已經習慣了李策給她啟發,讓她自己想法子的日常,依他所言,輕車熟路地找到放堪輿圖的抽鬥,李策把手上厚厚的書放回原位,拿著一張濕帕將手指一一擦乾淨。
餘清窈想將圖鋪開放在榻上,李策就往裡麵挪出了位置,正好可以同她一起看堪輿圖。
李策給她指出了車隊現在的位置,就不再提示。
餘清窈先觀察了這條官道的周邊。
無山無穀,地勢平坦,所以離路不遠的兩側散布著不少村落和城鎮。
“這附近定然有兵營駐紮。”餘清窈數了數,居然有三座大型城市,六個小鎮,人口數量必然不少。按著大旻布防來說,人口眾多的地方都會有或大或小的兵營防守。
雖然不會直接在堪輿圖上表示,但是餘清窈還是想到了。
“嗯。”李策應了一聲。
所以這條路上有任何異動都會先被兵營的哨兵覺察,很難隱藏蹤跡。
“所以這一路都是安全的?”餘清窈順著那條官道一路往下看。
還真的很難再找到像柳葉口那般天時地利人和的好地方,既是三個州都不願意管的燙手山芋,又占據著絕佳的好地勢。
李策撐著腦袋,視線沒有落在堪輿圖上,而是看著餘清窈托腮沉吟的側臉。
她不施粉黛,肌膚也白淨無暇,因著皮膚薄,常常有一點點羞意,那臉頰就會泛起紅暈,猶如春色撩人。
此刻她翠眉輕蹙,櫻唇稍抿,正為堪輿圖苦惱。
“殿下,那他們還會來麼?”餘清窈扭頭看李策,瑩潤的眸子裡儘是擔憂。
“沒有機會,便創造機會。”李策微微一笑,耐心道:“你再往下看看。”
創造機會?
餘清窈順著路線往下,就看見了金陵城。
四方圍牆之下的金陵城看起來固若金湯,作為都城,不但高牆佇立,而且在城外還分布了左右兩大軍營,以往楚王李睿也是常常要去軍營巡防的,所以這兩大軍營和他的關係都還不錯。
餘清窈想著李策口裡說的創造機會,慢慢睜大了眼睛。
“殿下是說,是在金陵城外?”
*
天子腳下,最是繁華熱鬨。
往來的商隊、巡遊的戲班、尋親訪友的人,絡繹不絕。
尤其在這夏末秋初的時候,金陵城外的景致好,氣溫怡人,最是適合出遊。
因而金陵近郊少不了許多權貴世家的公子小姐結伴出遊。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近來實在太平順了,就在公子小姐們常常出遊的近郊出現了幾個膽大的毛賊,專門趁著貴人們遊玩放鬆之際,偷盜財物,更有甚者,竟然將一郡主頭上禦賜的寶珠都給順走了,讓郡主怒不可遏,發了好大的脾氣。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就在一日前,城東的永安佛寺剛剛建好,太後擺駕親臨。
那本該供奉在永安塔裡的佛骨竟不翼而飛了,讓太後幾乎嚇昏厥了去,那還是楚王千辛萬苦獻給她的壽禮。
要知道金陵城附近治安極好,路不拾遺,還從沒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幾個毛賊著實膽肥,陛下聽聞後亦是震怒,認為是對他極大的藐視,下令徹查。
金陵城兩大軍營皆抽調出精銳,勢必要將這幾個毛賊擒獲。
經過的車隊皆要接受盤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