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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策信守承諾,五日後就帶著餘清窈回到中都。
秦王的藩王府就坐落在中都的中軸線上,餘清窈改名餘姩姩成了客居在王府蘭園的貴客。
王府上下對她敬重有加,因為還從沒有女子能住進秦王府的後院,下人們都當她可能是未來的王妃娘娘。
餘清窈自知李策這麼做全為了保全她性命,所以安分守己,不敢逾越半步。
除了養傷之外,她其餘的時間都花在擔心阿耶和知藍身上。
明威將軍身邊有很多人盯著,都是楚王李睿派來的眼線。
他們沒有在野草地找到她的屍身,對於她是否活著還存有疑慮,因而嚴密監視虎賁營,隻等著她自投羅網。
餘清窈雖然心急如焚卻也隻能聽從李策的安排,所幸沒過幾天李策找到了一個穩妥的人悄悄為她送了一份家書回去,報了平安。
至於知藍雖雖在楚王的手上,但聽說也暫時也安然無恙。
這也不算是壞消息,餘清窈的心稍安。
秦州災禍嚴重,朝廷發來的賑災銀下落不明,讓救災的進度推行緩慢。
李策已經有數十日沒有回府了,餘清窈隻能從侍衛口裡得知他最近的忙碌。
餘清窈偶爾也會不斷回憶起自己遇險時的情況,越冷靜想,越覺得裡麵有蹊蹺,無論是那些忽然偷襲到麵前的山匪,還是潰敗逃走的護衛,都十分古怪。
此事或許和李睿的乾係很大。
若是李睿監守自盜,那麼李策想通過四處剿滅山匪來奪回災銀無疑是要耗費許多精力。
餘清窈有了猜測,但她也沒有確實的證據,隻能拜托那名叫載陽的護衛把自己的想法轉告給秦王。
若是能幫上一點忙也好。
況且她的婢女知藍還在李睿手上,要是可能的話,能把她救出來最好……
餘清窈本是不敢向秦王提什麼要求的,不過相處了一段時間,讓餘清窈隱隱覺得李策看起來並不像表現的那麼冷漠。
果不其然,載陽不久後就來轉達了殿下答應了她的請求。
餘清窈暗暗歡喜。
果然,秦王實際上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一日複一日,餘清窈的身體慢慢在康複,傷口結痂了,她偶爾會在蘭園裡走動,或在不那麼曬的時候,也會坐於樹下看話本聊以解悶。
“見過殿下!”王府婢女忽然見到許多天沒有回府的秦王,十分驚喜,行禮過後又識趣地退出了院子。
餘清窈才聽見那邊的動靜,視線從書上抬了起來,院子裡的婢女都不見了,唯有李策正朝自己走來。
“殿下……”
許久沒有見到秦王,他眉目之間深凝,猶帶倦色。
一定是很久都沒有好好休息。
“上次是你告訴載陽,災銀與楚王有關係?”
餘清窈站了起來,局促地捏著手裡的書,忐忑道:“殿下,是我多慮了嗎?”
李策掃了一眼她因為緊張而握得發白的指節,放柔了聲音安慰道:
“你沒錯,是我沒有想到李睿竟敢如此行事,倒是疏忽了,所以這次我是專程過來告訴你,災銀已經找到了,你功不可沒。至於你的婢女知藍,我會找機會把她帶出來。”
他一樣樣說給餘清窈聽,既肯定了她的功勞,又表示自己並沒有因為公事繁忙而忽略了她的請求。
“多謝殿下。”
餘清窈眼眸一彎,粲然而笑,那張才恢複七成氣色的臉竟讓人目眩神迷。
微風拂過,樹葉簌簌亂響,幾片落葉打著旋落下,沾在了餘清窈發間的蝴蝶簪上,李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幫她摘下落葉,卻在餘光觸及她望來的視線的時,不由定住了所有動作。
餘清窈微訝。
李策的手離她很近,仿佛隻要眨動睫毛就能掃到他的指腹,他袖籠著一股淡雅的鬆竹氣息,就好像是高潔的君子,讓人神往。
不過,君子不會做出這樣失禮的舉動。
他仿佛是被人奪了舍,攝了魂般,定定立了半晌。
“抱歉,是我唐突了。”李策意識到自己的輕率,飛快收起手,藏於袖中。
餘清窈抬手摸著自己的發髻,心也好似慢跳了一拍,“無、無妨的。”
兩人都不自在地把視線投向了不同的方向。
落葉又悄無聲息地從蝴蝶發簪上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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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銀一事徹底得罪了楚王,他的行事越發激進,處處打壓秦王不說,還聯合朝臣不斷上書彈劾。
局勢對於隻能困守藩地的李策很不利。
倘若日後楚王登基為帝,削藩事小,隻怕會有更可怕的結局在等著他們。
李策當即也聯合臨近的齊王,一起收羅楚王與黑風寨勾結,吞並災銀,煽動虎賁營守將擅離大營,擾亂軍心、攛掇鄉紳土豪兼並災地,買賣土地等罪行。
燎原之火從秦州一路燒到了金陵,讓眾多大臣如驚弓之鳥般惶惶不可終日。
人人都說秦王不會坐以待斃,定然會東山再起,重掌東宮。
這些話,餘清窈在秦王府聽的最多。
秦王府裡的婢女每天最熱衷的事情莫過於討論假如秦王複立太子後,會不會把秦王府裡的下人都帶到金陵去。
“可是東宮難道還會缺人伺候嗎?”一名並不樂觀的婢女搖搖頭,“我們應當是沒戲了,但是餘姑娘想必是會被殿下帶在身邊的。”
正在剝著蠶豆的餘清窈一愣。
“是啊是啊,殿下遲遲沒有給姑娘名分,實乃重視姑娘,怕是想要等到了金陵才封位,那可是頭一份的尊容!”
餘清窈不由苦笑一下,雖然李策從未嚴令手下的人議論與她的關係,可她們也當真是越傳越離譜了。
她與秦王何時有她們口裡說的那般親近?
“殿下如此寵愛姑娘,每每回府都要先來蘭園看一眼姑娘……”一婢女羨慕道。
餘清窈不由抿唇垂眸。
原來他每次來蘭園在彆人眼裡看來都是很不尋常的事?
“可不是,知道姑娘吃不慣秦地的酸辣,專門找了遙城和金陵的廚子,百忙之中還能操心這樣的小事,足見上心!”
餘清窈抬起眼。
她其實並不是吃不慣,而是心裡有事才一直胃口不好,但是李策每給她換一個廚子,她還以為是秦王府的廚子多,想要表現出眾來領賞,她不忍讓他們失望,這才多吃了些。
婢女們都在為餘清窈高興,說個不停。
然而餘清窈很清楚自己的存在尷尬。
她雖然已經被定為已亡故的楚王側妃,可是這張臉在金陵城已經被不少人見過,她是絕不可能再回到金陵城,更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李策的身邊。
再說了,她和秦王怎麼會有情?
“姑娘?”知藍見她忽然悶悶不樂起來,十分擔心。
餘清窈對她搖搖頭,繼續剝手上的蠶豆。
秋去冬來,秦州比金陵下雪要早,一天夜裡鵝毛大雪突襲,千裡冰封,美不勝收。
剛過完年,中都依然熱鬨,頑童打著爆竹,一整天都沒有安寧的時刻,聲音隔著院牆都能傳進來。
餘清窈一手捧著手爐,一手捏著三枚喜幣站於台階下。
她抬頭望著院子裡的落雪紛紛,惆悵感慨時間飛逝。
開春後,秦王就該回金陵去了吧。
雖然意味著他們要就此分開,但是於公於私,餘清窈也希望皇位能落在李策手裡。
也好過讓李睿得了去。
因為他既無治世之才也不仁德寬厚,怎配得上這至尊的之位。
“雪寒風冷,大夫說你身子還弱,受不了寒。”李策的嗓音出現在她身後,令餘清窈有些意外。
“殿下今天回來的比往日要早,是事情都辦完了嗎?”她轉身登階而上,臉上不由自主露出一抹笑容。
“嗯,辦完了。”李策頷首,“事情沒有那麼多,不重要的可以延後到開春。”
餘清窈欲言又止。
開春,開春他就要離開中都,離開秦州了,想必那些事情也要轉交給彆人來辦。
李策注意到她手上的祈幣。
秦州有擲幣許願的習俗,逢年過節每家每戶都會置辦一些,和買花燈、爆竹、煙花一樣都是必備之物,而且豐儉由人,有金的銀的也有普通的竹片,餘清窈手上的這幾枚是秦州的舊幣新鑄的,與市麵上的字樣是反著的。
“你想許什麼願?”李策看著她發絲上的雪花慢慢在消融,濕潤了她的發絲,黑的就好像是剛碾磨出來的墨汁。
“我……想祈禱殿下能夠如願以償。”餘清窈烏黑的眼睛被雪光映亮,又被她垂睫掩下,裡麵淺淺藏著一些不便言說的心事。
希望殿下能夠重歸金陵,重掌尊位,從此遂心如意。
李策垂頭俯視,忽而與她說道:“再有,就祝我平安歸來吧。”
“殿下要回來?”餘清窈眼睛倏然抬了起來,驚訝不已。
風揚起了一陣雪沫,好似浪濤卷起了泡沫,漫天揮灑,她的臉頰發間又落下不少雪粒。
外麵的爆竹聲劈裡啪啦,好像要將寒冬鬨暖,迫不及待迎接新春。
李策凝視著她的眼,伸出大手,攤平在她身前,溫聲道:“新的一年,理應送舊迎新,等我料理好金陵的事,你願意迎接新的人嗎?”
好像在這一刻,爆竹聲消弭了,風雪也止歇了,天地之間唯有李策的嗓音清晰地回蕩。
刹那間,餘清窈鼻腔一酸,眼淚湧了出來。
她這一生還能與青山明月共度已是幸事,不敢奢望還能與君子良婿攜手。
但是——
手爐從掌心跌落,火炭散在了濕潤的地麵,她的手再次放在了李策的手上。
就好像那一日他穩穩托住就要墜入深淵地府的她,許她一生平安。
而這次他更是握住她的手,鄭重許諾道:
“你若相托,此生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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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後,秦王一返回金陵,就與楚王正麵交鋒。
傳言是楚王曾派心腹潛入中都秦王府,或是預謀行刺或是窺視上什麼寶物,讓秦王對他不再容忍。
雙王奪儲,曆時半年之久,期間刀光劍影,凶險難說。
待到伏暑,楚王鋌而走險,調動金陵左右峰營進城剿匪,意圖逼宮,奈何秦王早有預料,禁軍在禦道設下埋伏,以逸擊勞。
楚王兵敗逃走,被圍於穀城驛道,走投無路之下葬身火海。
原以為秦王勝券在握,定會馬上將儲君之位拿下,然而他卻向明淳帝提出立年僅十八歲的皇六子、齊王李祥為儲君,並舉出他所轄齊州的這兩年,風調雨順,物阜民安,百姓皆能奉令承教,官吏無有作奸犯科。
堪當大任,能承大統。
明淳帝考慮三日,即招齊王回金陵城,齊王太後亦得以歸都。
一年後,明淳帝舊疾纏身,禪位給齊王。齊王登基為帝,年號盛元。冊封提拔親信,並將秦王封為攝政王,以輔佐自己理政。
不及弱冠之年的小皇帝成日被奏章案牘困書案之後,叫苦連天,每每問到攝政王下落,旁邊的親信太監就會掏出一封信來,看著上麵的信戳回複小皇帝。
“攝政王最新的來信是從雍州傳回來的,聽說那裡飛崖懸瀑,十分壯闊哩!攝政王想必還會去那叮咚泉嘗一嘗這個時節最肥美的泉鯉……”
小皇帝皺著眉頭,把一本奏章往小太監頭上一丟,氣道:“他到底是替朕巡視江山的還是帶著王妃遊山玩水的?!”
小太監裝模作樣地‘哎呦’一聲,捂著腦袋撿起地上的奏章,“陛下勿惱,攝政王他當然是先替陛下做事,順便遊曆山水……前些日子不是還抓了幾個貪官,又充盈了國庫……”
小太監言之有理,讓小皇帝心裡的怒消退不少,一個泄氣又癱在龍椅上,忽然揪了揪自己的頭發,越想越生氣道:“遊山玩水的本來該是本王!該是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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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扁舟在浩瀚江波上隨波逐流,悠遠的蕭聲伴隨著兩岸的鳥啼猿鳴,十分的愜意。
餘清窈捧著清茶,望著臨風而立的李策,唇角的笑就從未淡去。
這是他們成婚的第三年,也是他們遊曆江山的二個年頭,大江南北,兩都十三州皆在腳下。
他們丈量了肥沃的良田,攀登了起伏的山巒,探索了幽靜深穀,也馳騁在了廣袤的草原。
既見了山巔之上的旭日高升,也聽過蓮塘枯荷的雨蛙合奏,感受到風吹草低的寂寥,也品味了城市紅塵的熱鬨。
在返回中都的一個深秋,他們途經明山,上山尋寺。
山寺名為‘壺中’,住持法號‘緣來’。
緣來大師請他們進了雅室品了茶,歇腳,又讓小沙彌帶著兩名貴客遊逛山寺。
寺廟供著香火,又挖了清池養錦鯉供人許願。
清澈的池水下沉著厚厚一層祈幣,那都是周圍的居民虔誠的心願。
“女施主可是想投祈幣?我們可以去給您拿?”看見餘清窈望著池水,機靈的小沙彌馬上就猜出她的心思。
餘清窈朝著小沙彌搖搖頭,“不用拿,我這裡還有……”她從荷包裡拿出一枚祈幣,這還是那年新年她剩下的一枚。
“你想許什麼願?”李策含笑問她。
餘清窈牽著他的手,苦思冥想了須臾,“現在國富民安,天下海晏河清,我亦幸福快活,好似是沒有什麼能夠許的……”
李策摩挲了下她手裡那枚祈幣,“那就想想,還有沒有什麼憾事許來生。”
“來生……”餘清窈被李策的說法逗笑了,眼眸彎彎,“夫君原來也信鬼神,盼來生嗎?”
“從前不信,但遇見了你,就想信了。”李策也不怕被她笑,誠實道。
餘清窈眼睫微潤,虔誠許道:“那若有來生,願能夠早與夫君相遇相識、相愛相守。”
祈幣沾水即沉,泛起漣漪不斷。
被水光映照,方孔右邊的喜樂與左邊的平安字樣瑩光閃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