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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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秦將軍上前攙住老太太, 低聲道:“母親想是太過思念二妹,我遲些便喚人去陳府捎話,讓二妹妹近日抽閒來探您。”
“什麼陳府?什麼抽閒來探我?”
老太太甩開秦將軍, 將沃檀的手緊緊包攥住:“音兒,你今日身子可好些了?那噩夢還發著麼?夜間盜汗之症可緩解了?”
被裹進滿是憐愛的一雙眼中, 沃檀尚還處於無措之中,秦府那位老太太又看了眼日頭:“這是什麼時辰?我兒可用過膳了?”
……
片刻之後,秦府廳堂。
碗勺當啷, 飯食飄香,一個接一個的仆從端著托盤魚貫而入 。
沃檀暈乎乎地被強行帶到這堂中,對著滿桌子珍饈,她與田枝大眼瞪小眼。
碟子裡又被挾了一箸鴨件, 秦府老太君殷切不已:“孩子, 快吃啊?”
沃檀看了看自己摞得高高的碗碟。吃……這叫她怎麼吃?
頭回麵對這樣的盛情, 沃檀有些招架不住。
想著還要回去複命,她與田枝交換了個眼神, 正打算拒絕離開時,一道端肅的聲音傳過來:“吃吧。”
稍稍扭頭, 發現是拄著拐杖的秦將軍。
他摒退一眾下人, 一步步走進廳堂中,看向老太君的目光沉靜又複雜:“難得她老人家高興, 吃吧。”
秦將軍的用意再明顯不過,讓被錯認的沃檀扮作他妹妹, 亦便是那位陳夫人。
沃檀心裡說不出的彆扭, 本不想遂這秦將軍的意, 但撞入老人家眼中那些無邊的慈愛, 卻一時有些迷惘起來。
又有新菜來了, 是個白瓷鑲金的倭口碟子,裡頭盛著帶汁水的草果兒。
老太君目光亮了亮,伸手舀了一粒:“兒啊,這是你最喜歡吃的鹽豉橄欖,來,阿娘喂你。”
勺子到了眼前,沃檀於眾目睽睽之下,還是張口吃下了那粒兩頭尖尖的果子。
果肉有些苦加澀,因為加了鹽又有些鹹。咬破之後再過不多一會兒,便有湧泉般的甘甜濺到舌頭上,潤進嗓子裡。
竟是先苦後甜的味兒,讓人產生奇妙的回味之感。
“味道可好?”老太君臉龐溫厚可親,說不儘的憐惜與疼愛。
沃檀心裡磕撞了一下,訥然點點頭:“好吃。”
老太君欣慰地笑了笑,又摸上沃檀的臉:“瘦了,我兒在外幾年,真真吃苦了,吃大苦頭了……怪阿娘沒有護住你啊,阿娘愧疚……”
也不曉得是否上了年紀後,人的情緒轉變都比較快,且充沛,老太君說話間便開始哽咽。
乍然之間,眼眶就濕了。
她伸手去攬沃檀:“不怕,我們音兒不怕,回來了的,回了娘身邊的。”
沃檀被抱在懷裡,頰肉在老人家的臂彎快跟鼻子擠成一堆。
呼吸有些發緊時,又聽老太君潸然著一句:“可憐喲,我可憐的音兒,這麼年輕就要經曆喪子之痛。”老人家哭得淒楚:“更可憐的是我那兩個外孫,小小年紀就被惡奴拐走……”
擦了把眼淚,毅然看向秦將軍:“大郎,那惡奴可找著了?若找見了,定要交去府衙,將他們活活打死!”
“阿娘……”秦將軍皺了皺眉,還欲言又止時,卻見沃檀從老太群懷裡強行掙紮出來,頭也不回地便向外跑。
短暫的愕然後,秦將軍招來下人:“外頭風大,快將老夫人帶回房中歇著!”
另廂,跑出廳堂的沃檀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被追出來的田枝拉住手臂:“跑什麼?你瘋啦?”
冷不防跟著遇了出烏龍,田枝正雲裡霧裡裡,又見秦將軍拄著拐杖,也急急攆了出來。
大概知曉他追來的目的,田枝雙臂抱住沃檀,與她耳語道:“彆跑啦,等下這秦將軍還以為咱們要出去賣消息!說不定咱倆命都要撂這兒!”
“我知道了。”沃檀聲音悶悶的,像躲在一口大缸裡。她拍拍田枝的手:“鬆開。”
確認她真沒發瘋,田枝才放心地鬆了手:“莫名其妙的,你跑什麼?”
“那草果子太難吃了,我反胃。”沃檀這話才說完,秦將軍就到了近前,也恰好聽到這句話。
二女本道他要找茬,不料這秦將軍卻是個一碼歸一碼的講究人,雖明擺著看不慣她們這樣的江湖人士,卻還是鄭重地向沃檀歉聲道:“家母年歲已高,適才若有冒犯,還請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歉是道了,可於這話後,他立馬目光灼灼地看向沃檀與田枝:“家母神思渾沌,難免有胡言之時,適才那些話,本將希望你二人爛在心中。日後若讓本將聽見些什麼風言風語,那傳話之源,本將必不會放過!”
聲音裹著冰刀子,話裡的威脅之意,再明顯不過了。
見沃檀拉著張臉,田枝生怕她通直腦子跟這位大將軍對著來,便忙不迭福了個身:“將軍放心,我二人今日什麼都沒聽見,也必不會與人胡謅半個字。”
“當真如此,那自然最好不過。”
指了個小廝來帶她們出府,秦將軍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路上,那小廝與她們補充,說府裡老太君多年前就犯了些癔症,現下年紀愈發大了,眼耳都不怎麼好使,還總是忘事。
隻說著聊著,又聽小廝犯了聲嘀咕:“老太君常日不記得人,但認錯人,倒還真是頭一回。”
田枝不像胡飄飄,對高門府宅的陰私不甚感興趣。
自秦府出來後,田枝便說起跟秦元德對過的所謂習慣,不無譏誚道:“其實跟秦元德,怕什麼露不露陷呢?簡直多此一舉嘛,總有人會認出來的。”
這話裡有話,並不難分辨。
見沃檀不搭茬,田枝乾脆半笑不笑地問:“你跟那九王爺在馬車裡做什麼?可彆說不認識他,姑奶奶不傻。”
沃檀撇了瞥嘴角,寡淡地接了句:“我會念地藏經,在給他提前超度,你信嗎?”
田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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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漏轉得快,眨眼一瞬便到了出發的日子。
這尋墓並不是什麼值得大張旗鼓的事,尤其尋的,還是舊朝之墓。
既不光彩,亦缺道義。
出發的時辰定在星月尚未歇的四更,摸黑出發。
按規劃出的路線,一行人先走的,是水路。
沃檀低眉順眼地跟著秦元德上了一艘敞闊的椴木大船,於不久後,便見了此行所謂的首領之人。
金玉為冠,絲緞作靴,想是念著水上濕氣重,景昭的披風已然換成厚重的大氅,船簷的幾盞角燈,拉扯出他玉立的側影。
皎白的臉被柔順的風領裹著,他整個人被包得嚴嚴實實的,像極了剛生完娃兒,尚在月子中的婦人。
沃檀這廂腹誹正濃時,便瞥見景昭邁開腿腳,主動走了過來。
行過禮後,沃檀微微彆過臉去,不讓他看到自己。
初時,景昭還像模像樣地與秦元德聊了這趟出行的幾樁要務,仿佛壓根不曾對秦元德身後的人有丁點的留意,可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他卻身子微側,將目光朝後一掃。
感受到有視線在自己身上逗留,沃檀心內才開始打鼓,便聽景昭直接問道:“這二位,是秦都帥府裡隨從?”
被問及親隨,秦元德也是嚇了一跳。
幸好他定力不差,也並非就到了立馬失色的地步,尚能自若地應道:“王爺慧眼,這二位確是末將親隨。”
景昭方收回視線,秦元德又揖起手道:“此行匆忙,末將還未來得及上稟,若是不允私攜府從,可遣他二人回去。”
景昭攏了攏披風,容色和悅道:“秦都帥言重了,此去路遠,確實要多帶幾名親隨。”
“王爺,外頭水氣尖寒,還是早些回艙室吧。”身後的韋靖上前提醒。
景昭點頭應過,便與秦元德話彆過了。方才那句,似乎當真隻是隨口一問。
不大的動靜中,船緩緩駛動了。
跟著回到艙房門口,秦元德原地踟躕幾步:“檀……譚護衛,田護衛,天時還晚,你二人各自歇息吧。”
田枝嬌著嗓子問:“不用替您寬衣,鬆鬆被褥?”
“姑娘請自重。”秦元德神色嚴正想將二女統統打發,可沃檀卻納悶:“不是要留人守夜麼?”
“……”
確實有這麼個規矩,且他房室外頭無人守夜,反惹人生疑。
“我雖應了帶著你們一道,但若你們行惡要傷人性命,我也不會袖手旁觀。”
“主仆”三人大眼瞪小眼對視半晌,最終還是先留了沃檀下來守夜。
沃檀身上披著張毯子,坐在秦元德門外的行床上。
天際殘星困倦,薄明的曙色透了些微的岫,像青瓷的花邊,也像麻醬餅露的一點紅糖心。
船上的日子相對枯燥,景昭常日閉門不出,偶爾有同行的官員去向他稟事,或是宣人去房中,據說是研究那幅地圖。
船駛離鄴京的幾日內,沃檀僅見過他的一回,是他站在舷道眺望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