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眉朗目,氣度淵雅,博帶飛縱間,周身都散發著世家郎君的閒散貴氣。
再看他後頭那幾個親侍,一個個老媽子似地連聲勸他下來,恨不得把他整個端回房裡供起來,不給吹到半點風。
說來也甚是奇怪,有時迎麵遇見了,他也目不斜視,像是根本不留意她這麼號人。
幾回過後沃檀不禁納悶地抓了抓臉,難不成她扮的男裝,真有那麼雌雄莫辨?
“叩叩叩——”
門被敲響,沃檀放下鏡子拉開房門,見是塗玉玉。
塗玉玉滿臉菜色,整個人虛脫了似的抓著門框:“檀、譚兄,救救小弟……”
原來是暈船實在受不了,胃都快吐出來,跑來找沃檀求救。
恰好船今日靠岸休整,沃檀接了塗玉玉孝敬的銀子,到岸邊買了鹵水豆腐和冰糖,便打算跑廚房借火去。
走到途中,正好碰有官員模樣的人在向景昭報著什麼。
景昭拿著匹錦帛,視線專注,眉眼如山。
經過之時,沃檀放緩腳步且摒著息偷瞄了一眼,見那錦帛上頭畫著山川地勢,便暗自揣摩道,這應該就是從鬼功球裡描來的地圖了。
不知那鑰匙……又被他放在什麼地方。
到廚房時,正好碰見來給秦元德取午膳的田枝。
沃檀切了幾片生薑,讓田枝順道捎去給塗玉玉捂肚臍。
田枝一想到塗玉玉哭哭啼啼的模樣就火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膽子又小得跟老鼠似的。這麼沒鬼用的人,不明白為什麼派他跟著?”
嘴上雖罵罵咧咧不肯幫,但念在同門的份上,她還是接了那薑。
取得午膳後,田枝提著漆盒不肯走。她跟在沃檀身後,聲音密密隙隙:“我說,你跟那九王爺到底什麼關係?他救了你不說,還把我們都給放了。”
沃檀瞥她一眼:“不是說過嗎?怎麼又問。”
“你看我信嗎?”田枝並不好打發,捵著袖子擋住嘴問:“王爺本錢如何?那兒……沉不沉?”
“什麼沉不沉?”沃檀撈起豆腐,拿勺子給豆腐中間挖了個孔。
“還能是什麼?”田枝仗著廚房裡頭煙氣繚繞,且其它人聽不見她們的話,問題越來越露骨:“好妹妹,他那物……什麼色兒?”
正逢沃檀揭起鍋蓋,一股熱霧撲麵而來,噴得她當即嗆了兩口。
把豆腐放進蒸籠後,沃檀扇了幾下煙,餘光瞥見灶台旁邊有條白花花的大蘿卜。
應該是廚房的人剛在下船采買來的,秧子翠綠,看著也水水靈靈。
沃檀拿起來掂了掂,感覺分量足又壓手,一時起了讒,便折了一半分給田枝。
哪知這麼個無心之舉,卻讓個田枝生生會錯意。
她看了看沃檀遞來的蘿卜,眼皮子震驚地撐了撐:“如此大個物事?王爺當真是深藏不露!你,你居然也吃得住?!”
“……”沃檀滿眼複雜地看了看田枝:“你想多了,他虛得很。”
田枝更詫異了:“你的意思是……王爺不能人道?!”
“咳咳咳咳……”
幾聲刻意的咳嗽,打斷二女詭怪的氣氛。
廚房門口,來替景昭取食盒的韋靖臉都綠了。
手裡的劍握了又握,牙根子是咬了又咬,動用起十二分的克製,他才沒有大打出手。
打什麼怪話,竟敢,竟敢這般羞辱他們王爺,著實可恨!
強行掖下心裡的憤怒,韋靖高抬著腿進了廚房,卻被告知王爺的藥膳還未好。
那廚娘搓了搓手,局促地賠著笑:“熬藥的銚子壞了,剛才趕忙下船去買的,還請大人您稍等片刻。”
韋靖不是什麼難說話的人,見那廚娘滿臉忐忑,便也沒多作計較。隻他實在不想看到沃檀的臉,便乾脆抱著劍背對廚房。
感受到他的不喜,沃檀也奉還了個斜眼,便忙活自己的。
豆腐蒸得差不多,便該下冰糖了。
一個治暈船的偏方兒能賺三十兩,沃檀覺得不能再值當。
她叼著蘿卜起身,才舀了勺冰糖,卻陡然聞到一縷不陌生的味道。
燃燒的木頭氣中,又夾雜著細不可聞的生杏子味。
是陽春散,春|藥的一種。
沃檀假借揉弄鼻子微微側了側聲,果然用餘光看到那廚娘抖抖索索地,在往銚子裡頭撒粉末。
於那廚娘察覺之前,沃檀不動聲色地移開眼。
陽春散這樣的藥,吃到肚子裡以後不會馬上發作,還需由樟子香引之。
這般隱蔽的藥,哪怕是有專人驗毒,也驗不出什麼來。
默不作聲地看著韋靖把那膳盒提走,沃檀也將豆腐與冰糖攪合到一起,出了廚房去給塗玉玉。
塗玉玉跟烏漁,都被安排在巡衛軍。
畢竟跟正經男兒有些區彆,沃檀本以為塗玉玉在那裡頭會遭排擠,哪知進去艙房時,卻發現還有人給他遞瓜子,陪他嘮嗑。
跟塗玉玉同間艙房那人叫嚴八,雖也是個巡衛但生得稀眉小眼,一看就是個活泛的碎嘴子。
沃檀走到裡頭時,那嚴八正跟塗玉玉瞎嚼話:“平時進不去王府,往裡頭安插不了什麼人,甚至連王爺的麵都見不著,今兒好不容易同在一條船上,那些心懷鬼胎的,還能不活動活動?”
塗玉玉雖然被暈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卻還有心氣兒跟著八卦:“這麼說,咱們這船上,有不少人都惦記著要爬王爺的床了?”
“可不是?”嚴八抬了抬眉梢:“而且聽說王爺上回在劉府參宴時,還曾帶走一位舞伶。這可與傳聞中他不近女色的說法相去甚遠,怎能不讓人越發心癢?”
“呃,這……”塗玉玉臉上的笑頓時有些牽強。
沃檀走上前,打斷話頭道:“東西放這了,自己吃。”
見到沃檀,方才還咽著瓜子的塗玉玉霎時嗚咽起來:“譚兄!你終於來救我了!”
“……”
如果說景昭被厚披風圍得像坐月子,那此刻的塗玉玉,就如同剛來癸水的婦人。
打發塗玉玉後,沃檀回到艙房。
田枝正當班,她一個人在床榻之上滾了幾圈後,心下拿起主意,起身去找了烏漁。
彼時烏漁才從景昭房中溜出不久,聽完沃檀的話後,他嘴角迅速抽了幾下。
真是作孽,這叫什麼事……
然而他不能露餡,隻能依言應了沃檀,於入夜之後,掩護著她進了景昭的艙房。
烏木坐椅,青緞錦帳,火盆裡還燒著上等的銀骨炭。
不消多想,這艙房比沃檀住的那間,舒服得不像是同一艘船。
往厚實的地氈上走過,沃檀躡手躡腳地,開始在那房中搜尋起來。
雕漆趺架,泥金掛屏,但凡看起來能藏東西的,甚至連橫梁她都躍上去摸了一遍。
在翻完那張鋪著石青緞褥的寬榻後,沃檀瞧上了那隻玉石帽頂的香爐。
病秧子體弱,這裡頭燃的不知道什麼香。有點像新曬的陳皮,又有微弱的草本氣息。
沃檀湊過去才拔了兩下,矍然聽到門外,有動靜傳來。
腳步有輕有重,還不止一個人。
心下一個踏空,冷不丁吸進點煙霧。然而事發突然,沃檀隻能就地一滾。
在她將將躲到那幅繪著山水畫的圍屏後時,房門被打開了。
進來的,果然有好些人。
有一個是司天監的官,經常拿個羅盤在甲板上掐念,或者大半夜去觀星象,另一個則是掌船的船頭,其它的沃檀就不認得了。
最先說話是那位司天監的,道是他觀過天象,怕是過兩天會有疾雨突至。
船頭跟著便沉吟了下:“若遇上雷暴,怕是得先在岸邊依靠個幾日,等天氣好轉些再動身。”
“這還有什麼好想的?王爺金體要緊,自然停船等著了。萬一遇上個大風大浪,令王爺遭了驚嚇,你們誰擔待得了?”這番嚷嚷,出自沃檀所不認得的一個人。
這人說話怪腔怪調的,帶著一股子令人反感的倨傲和輕慢,令沃檀立時想起東宮那個太子來。
她往左移了移,本想偷窺一眼那人的模樣,可好死不死的是,方才吸進鼻子的煙霧這時又開始捉起癢來,不停刺弄著鼻腔。
沃檀捂住嘴,可酸麻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猛然一個吸氣後,沃檀渾身緊繃著,用雙臂拚命箍緊口鼻。
便在她想要生生咽下這個噴嚏的同時,身子卻也一個激靈,不小心碰到了圍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