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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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回京, 便撞得這樣驚駭的事。
沃檀整個凝住,眼睛像釘在那榜牆上似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要不是田枝及時拽住, 她險些就一頭撞上了秦元德的背。
重新埋下頭後, 沃檀雙手緊緊交握, 眉頭狂跳。料想是最近甜杆子咬得太多,牙齒又泛酸不止, 且有些隱隱作痛。
這頭事了,六幺門幾人去領盧長寧, 而沃檀則被告知,景昭要見她。
不情不願地被帶到座華蓋馬車前, 沃檀在外行禮:“見過九王爺殿下, 不知王爺尋民女前來,可是有何要事?”
夜風打著卷兒,馬車中有人低聲喚她:“檀兒,進來說話。”
沃檀不想進,但又怕這麼僵持下去,他們扣著盧長寧不給, 便還是撩簾子拱身上了馬車。
裡頭燃著香爐鋪著軟墊,正好驅散沃檀身上那點子冷意, 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換作平常, 沃檀都恨不得在裡頭打個滾,可今兒她卻一聲不吭,連頭都不曾抬。
這般看著恭敬斂斂,實則披拂著哪樣的情緒, 景昭怎會不知?
他抬手掩了掩衝出唇間的咳, 暗啞著聲兒問:“總埋著頭, 這脖子不累?”
“王爺尊駕,民女不敢僭越。”沃檀疏離有禮。
景昭微微笑著:“我近來病著,日日湯藥不離的,怕衝著你才沒有見你,可是生氣了?”
離得近了,沃檀確實聞見縷縷涼苦的藥香。單就今日在船上時,她都眼見得韋靖等人給他送了好幾輪藥。要換作她,怕是藥都吃飽了,哪還有胃口吃彆的。
她嚅嚅嘴皮,待想罵一聲藥罐子,仨字兒出溜到舌尖,又還是乾吞了回去,變作個重重的鼻音。
景昭徐徐挑起唇,聲音裡有了明顯的笑意:“哼什麼?似雪也不這樣哼,這又是跟哪個學來的?”
聽他提了嘴貓兒,沃檀撇了撇嘴:“我們這樣沒有正經營生的市井小民,一天天隻會招貓逗狗的,長人樣不乾人事,生人嘴不說人話,橫豎不可能跟人學的,想是打犄角旮旯跟哪個四腳奴兒學的唄?”
她說話葷素不計,粗野起來半點不嫌牙磣,罵人前先把自己給罵了,也絲毫不覺得吃虧。
景昭啞然失笑。這性兒真是,把這天地給翻了個個兒,怕也找不出第二人來。
他動了動身子,正想再說話時,卻見沃檀驀地嘶了一聲,捂住右臉。
“怎地了?可是牙疼?”
“沒有,不疼。”沃檀放下手佯作無事,卻見景昭拉開壁龕上一節抽櫃,取了個什麼東西出來。
再細一看,是隻食指大的扁頸瓷瓶。
某日的夢境突然衝入腦中,沃檀身子向後挪挪:“我不喝藥。”
見她如臨大敵,景昭也是有些好笑。
這些時日他雖在房中養病,但也知曉她天天除了咬甘蔗就是喝甜羹。秦元德又不是個會節製的,隻知縱著她胡吃海塞。大晚上下船風一吹,她這牙口不疼才怪。
“這不是藥,痛時含一含,多少能緩解些。”景昭將那瓷瓶遞過去,雖知她不一定聽,卻還是忍不住叮嚀道:“少用些甜食,若是痛得狠了,可是多少藥都止不住的疼。”
沃檀將信將疑地拔開瓷瓶塞兒,見裡頭放著米粒大小的一些白丸子。
她取出一顆,嘗試著放去扯得腦袋疼的牙上,慢慢吞吞地咬了會兒,還真是漸次消痛了。
察覺到沃檀痛意緩和,景昭端了茶盞給她喂水:“你阿兄那樁事,我將才聽人報過了。官衙眼下並未捉到他,想來他仍在安全之處。莫擔心,我遲些便差人處理。”
“處理什麼?王爺可彆忙了。這事是他自取的,且讓他受著吧。”就著他的手,沃檀探著身子嘬了一小口的茶。怕那點藥性沒了,她又鼓起麵頰,悶悶巴巴的。
景昭搖頭:“莫說傻話,也莫要跟你阿兄置氣。有些事他不知全貌,難免實魯了些,但在他心中,始終還是最在意你這個妹妹的。”
“那當然。我阿兄要是知道有人騙我立婚書,想方設法也會宰了那人!”
硬梆梆的威脅落到眼前,景昭伸手輕輕扯了扯,將半蹲著正好腳麻的沃檀給拉入懷中,愛憐地碰了碰她那堆起的腮兒,微帶促狹:“你阿兄若真來,那我便將那婚書攤予他看。”
察覺到懷中身子一繃,景昭將她圈緊了些,伏下的聲音溫溫又嫋嫋:“順便,我再與他說一說苗寨中的事,當然最緊要一宗,是把有些人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完整跟他說說。他到底與秦元德不同,是你正經八百的胞兄。有他見證,我即使是死了,也可瞑目。”
沃檀本怒著,冷不防聽見他說個死字,心裡登時一突,像好好走著突然踏了個空似的。
她指尖緊繃,眼睛瞪圓來:“少要死要活的,你嚇唬誰呢?”
對她抓著個字眼便給自己扣帽子這事,景昭習以為常。
他扶著她的肩,與她說起婚書那晚的事來。
他聲音悠緩自然,表述不枝不蔓,該略的地方便略,該細說的地方,連她當時什麼神情,酒嗝打了幾個都描繪了一清二楚。
比如她怎樣主動說要以身相許,怎樣扯他的衣裳,怎樣拉著他又親又啃,又是怎樣指著桌上的紙墨,說要把婚書寫下來,把婚事定下來,發誓不會白白睡他……
再比如瓜瓞綿綿那四個字,是談及子孫後代之時,她非要讓他添上的。
清暖的氣息湊近,罩在耳後:“檀兒可記得,在談及子孫後代時,你當時怎樣說的?”
沃檀被他說得烏眉灶眼,喉嚨乾咽,腦門頂上好像在冒白氣兒。
說……她怎樣說的?她說什麼來著?一個,三個,還是滿堂?
沃檀張目又結舌,甚至懷疑這病秧子王爺跟塗玉玉一樣會下蠱,否則她就是醉得再凶,也不可能說那些話?
什麼不會白白睡他?她壓根也沒想過要承諾什麼啊?天雷劈了她的腦子,她也不會犯那份傻吧?!
牙一癢,沃檀搓火道:“我是醉了,你也不清醒麼?分明就是趁人之危,還好意思裝弱!”她從景昭懷中擠出,麵色銜哂:“常聽人說九王爺淑人君子,德行最佳。你做這樣不厚道的事,就不怕損你顏麵,壞你名聲?”
見她薄麵含嗔,景昭唇角微拂:“道聽途說,最不可信。坊間於我的傳聞甚多,檀兒若想知曉哪句真哪句假,不妨親自驗證一番?”
沃檀剜他一眼。
拚口舌她占不了上風,也實在是懶得跟他再多掰扯,索性伸手:“我要走了,東西還我。”
話說得沒頭沒腦,得虧景昭還知道這指的是什麼。
他取出珠串,放去她手心:“好了,莫要氣了。回去以後凡事量力而行,能穩則穩,莫要犯險。”
沃檀隻當他自說自話。東西一取,便撩簾離開。
前簾晃蕩,夜風也灌了進來。
景昭胸腔迭動,偏過身小咳幾下。
韋靖在外頭穩了穩車身,見沃檀飛也似的身影,不禁現了些擔憂之意:“王爺,她就這樣回六幺門,不怕那楊門主發難麼?”
“不怕,她會無事的。”
待阻滯的氣勻順之後,景昭端起茶盞淺酌一口,才又緩緩答道:“楊門主到底是老了,心性狠辣固然是她的優勢,但至剛易折,狠辣過頭,便容易犯糊塗了。”
這番話落在耳中,韋靖澄心定慮起來,半晌鼻息一鬆,通氣兒了。
人人皆有底線,再聽話的手下也有逆鱗。老妖婆千不該萬不該,便是動了人家妹妹。
失道寡助這個道理,四海通用。
……
片時之後,沃檀與六幺門幾人彙合。
田枝閒不住嘴,曖昧揶揄:“怎麼,這是離彆在即依依不舍,又跑去溫存了?”
沃檀沒搭理她,看了看被點了睡穴,再由烏漁扛在肩頭的盧長寧:“你們先走吧,我晚點再回去複命。”
摸著手心的珠串,她又添了句:“彆怕,有這盧長寧在,門主不會發難。”
“嘁,”田枝不快道:“怕什麼?你不在,我們就不複命了?”
幾人就此分道而行。
星鬥參差,朗月缺了個角,滿月在即。
沃檀立在原地沉思片刻,也甩開身形走了。
她遊牆躥巷,踏簷走脊,小半個時辰後果然在自己的住處,尋見了阿兄。
“檀兒!”見胞妹回返,沃南也麵露喜色。
“你可還好?”
“阿兄受傷了?”
一見著麵,兄妹二人便雙雙問起對方的情況來。
“阿兄放心,我一切都好。”急急寬慰完後,沃檀立馬切入正話:“我剛才在榜牆上,見到阿兄的通緝令了!”
沃南怔了怔。
雖說選了在這處躲著,便是怕胞妹哪日回轉卻見不著他而擔心,但被這樣快知曉自己被通緝,卻還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沃檀繞過去看他後背:“阿兄這傷,是躲避官府追緝時受的?”
心虛所致,沃南側了側身:“小傷罷了,無礙的。”
他定了定神,待想問及沃檀這趟任務,沃檀卻並不給他打斷的機會,再度拋了個直白的問:“是曹府查到眉目,報官了吧?”
肉眼可見的,沃檀神色滯住。
沃檀挪了挪腳,往簷下走去:“那曹府可知,阿兄是受人之托?”
沃南的視線怔然跟了過去,見妹妹正把藥碾子拿出來,取下雜掃邊清邊吹。
慢慢騰騰,連眉毛的動勢都平靜得很。
沃南心中無序:“檀兒,你……”
“阿兄不必瞞我,事情我都知道了。陳寶箏她娘,也是咱們的娘。”這樣石破天驚的話,沃檀頭也不抬便說了出來。
感受到頭頂發直的目光,知曉阿兄心緒上的起伏,沃檀放下雜掃,抬眼與他靜靜對視。
她的阿兄麵色蒼白,隱有病氣。看著,倒有點病秧子王爺那股渙弱味兒了。
但病秧子王爺是真因為病,而她阿兄,則既是因為後背的傷,也是因著適才她口中吐露的那些話。
少頃,沃檀彎了彎眼:“阿兄想是忘了,我剛來鄴京時你曾問過我,若阿娘還在,我會想怎樣。”
沃南目光浮動。胞妹的話,瞬時將他拉回那一日。
彼時他出外查事,見那陳寶箏仆婢雲繞,招搖過市,端的是嬌貴不可言。而自己妹妹,卻獨來獨往連麵都不敢太露,平日裡有吃有喝便足矣,更莫提她笑起來沒心沒肺,野丫頭似的貓著身子混跡。
這麼一對比他難免不憤,難免失衡,更是覺得愧對於胞妹。
是以衝動之下,那日回去後,他便拿話試探於胞妹。怎知她卻嬉皮笑臉地說自己野慣了,就算阿娘尚在也不想認,不想被人管著,礙手礙腳。
然而事隔這許久,他的妹妹,卻有了新的想法。
眼見沃檀翹著唇,扯出兩顆笑靨:“我那時隻當阿兄說笑,才沒當回事。眼下知曉阿娘是真的在……”她語聲變低:“阿兄,我想認回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