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南胸口鈍痛,抿得發白的嘴唇,顯示出他心中的擾亂。
沃檀聲音輕飄飄的,像罩在霧裡:“其實我在陳府時,她也是關心過我的。又是讓我去躲蔭,又是聽見我燙傷腳想讓我回家歇息……阿兄,阿娘也是個極貼心的人呢。”
眼見胞妹抬著腮,臉上一派天真憨純,話中又有著讓人酸楚的向往,沃南心中絞痛:“檀兒,當年之事,阿娘有她的不得以……”
晃了一瞬,沃南又揪住關鍵之處:“那曹府的事,你是如何知曉的?”
“阿兄彆站著,坐吧。”沃檀指了指身旁一個矮杌子,拉著沃南坐了下來。
爾後,她又取了些藥草,借著月光邊碾著藥,邊把這趟任務的經過擇著說了。
她說話極有章法,蠶兒吐絲般絮絮,來來去去打亂了的邏輯也能串得上,細節處答起來也不費力,要多通貫有多通貫。
末了,以防沃南先問彆的,沃檀還率先拿了話頭分析道:“陳寶箏喜歡太子,想嫁東宮。那曹姑娘擋了她的路,阿娘愛女心切,想來想去沒有旁的法子,便隻能求助於阿兄了。”
這話畢,藥也擀弄好了。
揭開沃南的衣料,新傷舊傷,滿背猙獰。
胛骨右側,有個刀口寸餘深,那皮肉翻卷著,觸目驚心。
沃檀眼睛發澀,聲音卻依然輕快:“阿兄應當並不想殺那曹姑娘,當時想著的,應該是將她帶走讓她消失幾日的。可那曹姑娘該是驚嚇過頭,慌不擇路地逃跑時摔下高台,才生了意外。”
沃南不料她居然連這些都能猜得準,心口一陣緊似一陣,長長的謂歎過後,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院牆的碎瓦片動了下,是睡反了覺的野貓兒在閒逛。
沃檀輕手輕腳替胞兄處理完傷口,複又接續一句:“阿娘的苦衷,我能理解。”
“檀兒,你……你真能理解?”沃南攏了攏衣衫,問得小心翼翼。
畢竟在這之前,她的抗拒真真切切,像是提都不想提到。
而他自己,亦是對這事難以啟齒。
若讓他說,又如何開口呢?
告訴她,他們的生母仍然好端端地活著,還嫁了人另外生了孩子,眼下過得和樂美滿?還是告訴她,她曾護在身側,曾遣受使喚的那位嬌小姐陳寶箏,是他們同母異父的妹妹?
萬千心緒齊湧心頭,沃南深深呼了口氣,啟唇再問了一遍:“檀兒,你真能理解阿娘?”
沃檀低頭清著藥材,都是在泰縣街市時,用病秧子王爺那十三兩銀子給買的。
苗寨中有人照顧,加上他一直生扛著沒露痛楚,這些東西也沒怎麼派上用場。說起來。她還真是占了他不少便宜。
藥材分著揀著,沃檀淡聲道:“阿娘本是金貴的官家小姐,被山匪擄走已是不幸,又被賣去青樓,換誰都受不住那樣的慘事。”
兄妹二人久未相見,遲來的溫情時刻,卻是在談及那位生母。
看著有條不紊忙著手頭事的沃檀,沃南微微晃神。
許久不見,胞妹好似生了些變化,生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且這些變化不知怎地,竟讓他於雜遝的思緒之中,聯想到另外一人來。
是了,還有那人!
沃南目光一緊:“檀兒,你與那九王爺……”
“阿兄想問什麼?”沃檀掀起眼皮,目中一片坦然。
而因著她這片坦然,沃南反而支吾起來:“你與他,與他……”
沃檀從地上撿起一截兒藥根子,聳著鼻尖嗅了嗅,嗅出些安靜的古木。
好東西就是好東西,越放越香。
“多虧了九王爺,我才知道原來咱們阿娘還在,且她以前那樣慘……”沃檀眼珠動了動:“阿兄切莫怪他,他也是一片好心。”
舊怨使然,沃南並不覺得她口中的九王爺有什麼好心,當即繃了繃唇線。
與他不同,沃檀卻是微揚著嘴角,甚至眼裡的賊勁兒又簇簇冒起來:“九王爺為了我可是連命都能舍,阿兄覺得他是個壞人麼?”
舍命,是不爭的事實。
沃南咬著下牙巴,升起股說不出的心緒。
藥材分揀完了,沃檀一一歸置好,又鄭重其事道:“阿兄,我想回秦府。”她起身拍了拍手:“我想當貴女,想過好日子,不想刀口舔血,也不想住在這樣的地方了。”
“檀兒……”沃南像是亂了陣腳,眼中浮現幾許苦意。
沃檀倒是眉眼鬆弛又帶笑:“阿兄放心,我不會給阿娘找麻煩的。秦府肯定會願意認我,也會找法子認我。阿兄若暫時不想去,便不要勉強。而且你眼下被官府通緝著,也不便拋頭露麵。”
沃南斂目低眉,半晌沉聲道:“她其實,其實是想將你我二人認回去的,當時是我拒絕了。你我身份特殊不說,你那時也……也對她多有抵觸,我怕貿然與你提這事,反會傷害到你。”
沃檀睫簾半收,一絲譏誚才遮到眼底,又聽阿兄遲疑著出聲。
這回,他嗓音中有亂顫的掙紮,腔兒壓抑著:“可是秦府,可是那秦大將軍……”
“我知道,阿娘說過,秦大將軍殺了咱們的爹。”沃檀聲音清脆,乾淨分明的眼中,靜靜懸著一汪澄澈:“阿兄,這是誤會。其實是惡奴貪財縱火才燒死了咱們阿爹,與秦大將軍無關的。”
於沃南千千萬萬的錯愕之中,沃檀將當年的事兒半真半假搬造一通。
“我在縣衙親眼看到了被抓住的那個惡奴,是那人親口說的。至於阿娘為什麼會記錯……我猜是事情發生得突然,阿娘被嚇到了。”
末了,她又沉吟道:“畢竟如阿兄所說……阿娘也不想離開咱們,更不想離開阿爹,但秦大將軍自恃門第,壓根瞧不上咱們阿爹,興許曾經在阿娘跟前拿話刺激過她,才教她記憶錯亂,生了誤會。”
沃南呼吸頓住,目中更積著濃重的惘然,不是因著胞妹給生母的找補,而是因她所說的,這事情的真相。
在此之前他怎麼想得到,胞妹一回京,便給他帶來一茬又一茬的,令人脈搏亂跳無規的意外?
而在此之前,他確是拿秦府當仇家,而這也是他吞吞吐吐,想將這事爛在心裡的原因。
所謂的舅父,卻是他們兄妹二人的殺父元凶。這般真相,讓他如何說,又從何說?
甚至於,他想過要殺掉那秦大將軍,或是殺掉秦大將軍之子,替他們生父償命!可到頭來得知的真相,卻是生父的死,與那秦府之人無關?
恨意錯付,茫然四顧。
沃檀很能理解,好半晌都沒有說話,平平靜靜地等他恢複。
她在院中走動了一圈,撐著腰聽了聽遠處的犬吠,手指探了又探,幾經踟躇,正想把那燙手的婚書給掏出來時,身後有了動靜。
是她阿兄沉重的腳步聲。
六幺門中曾有過傳言,道是南堂主走路若軋地時,便一定配了張閻王臉。而接下來做的事,多半與捉人去剝皮無異。
沃檀回身,果然對上煞神般的冷麵,她阿兄周身寒津津的:“門主曾讓人殺你?”
沃檀沉默小頃,心內揣摩了下:“阿兄是在氣門主?我以為……”
“檀兒,”沃南眼也不錯地看著她:“為兄的再是愚忠,也分得明孰輕孰重。”
兄妹二人無聲對視片刻,仿佛交換了千言萬語。
沃南的臉沉得有些可怖:“你放心。門主不仁,你我也再沒必要全心效忠,隻若除她,還需耐心等些時日。”
凡事皆兩麵,曹府之事雖棘手,但正好給了他一個躲著的機會。
於這期間,門派眾務他不好露麵處理,而門主想要尋比他更趁手的刀,恐怕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得了的。
好在胞妹無恙歸來,他也便能寬些心了。
麵色稍緩,沃南的眸光也柔和了些,摸摸胞妹的頭:“你無事,我便放心了。”
長兄如父這四個字,想來塵世間沒人比沃檀體會更深。
此刻被兄長摸著頭,這些時日層層疊疊的奇險經曆、荒唐的往日真相,帶著對兄長的瑣碎思念,直在她心裡汪成一片。
她吸了吸鼻子,想環著阿兄的腰,抱著阿兄的脖子撒嬌放賴,心裡更像存了一梭當啷作響的九連環,撞來撞去撞得腦子都嗡嗡的。
於這當間,沃檀不自覺動了動手臂,眼珠轉來轉去,陷入天人交戰的拉扯之中。
這婚書……要不要跟阿兄提一嘴?
糾結到了盛處時,肩膀被拍了拍:“時辰不早,你遠途奔波定然累了,早些歇息吧,明日再回去複命也無妨。”
沃檀回神,搖了搖頭說不行:“我先回六幺門去複個命,遲些再回來。”
見阿兄眉頭棱棱起來,她又輕俏一笑:“阿兄放心,我知道怎麼應對,不會有事的。”
“阿兄安心在這裡住著,以前我不知事,總讓阿兄擔心記掛,現在我曉事了,可以照顧阿兄了。”
說話間沃檀已然泥鰍似地,溜去了門邊。
似是為了表明自己當真有了本身,放著好好的門不走,偏要躥上牆肩展示她的輕功。
待見她行走如飛,身法輕巧地躍下牆頭,沃南的視線於她離開的方向粘連片刻,徐徐擺了擺頭。
哪裡曉事,不還是古古怪怪,讓人難猜。
……
星河燦燦,月光像碎銀一樣灑在屋脊。
騙過幾條空叫的傻狗後,沃檀於夜色中疾步走著。
她摸出從景昭那兒得來的珠串,一骨碌繞到手腕上,心頭想著自己的阿兄。
原以為死了又翻生的母親,門派裡一宗宗的雜事兒,還有她這個不省心的妹子……
六幺門裡的人懼他心狠手辣,誰對上他都兩股戰戰,要麼撿好聽的說,要麼撿真話說,要麼表麵尊敬,背裡咬罵。彆的堂主又對他多有不滿,蓋因他被門主當接班的栽培。
遇上私事時,這個有苦衷,那個有不得以……實則最難的,是他自己。
她那傻阿兄,什麼都掖在心裡,連個吐露心事的人都沒有。
賣命賣狠,被迫老成,其實也就是個剛及冠不久的郎君罷了。
若她那個阿爹尚在,阿兄肯定也有人疼到大。他或許會入仕,又或許做點小買賣當個小掌櫃,再娶個娘子生幾個孩兒。
對,肯定是一個娘子。
阿兄看著老成,一張臉整日裡冰凍霜凝的,威倒是樹了,敵也立了。
還有他那一雙眼倒是含情帶俏,恁地撩人,實則性子最為古板。那樣食古不化的陳腐郎君,肯定不會納妾。
越想,沃檀這心裡就越是疼得一抽一抽的。
半晌之後,沃檀到了一處府宅之外。
那宅子宏敞華麗,外頭還掛著新換上的燈籠,儼然是剛辦過喜事的模樣。
再瞧那當頭的牌匾上頭,則龍飛鳳舞地躺著兩個燙金大字——陳府。
這府裡沃檀好歹是待過,縱是摸黑,她也知道哪些地方守備最鬆,又有哪些地方,可以輕而易舉找到她想找的人。
一個勢子躍入園中後,沃檀黑涔涔的眼裡,不帶半分情念。
她那樣好的阿兄,竟還有人欺負他利用他,單憑這樁事,她也不會讓那婦人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