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為了沃檀的那聲“咱們”,景昭心中暖流浮漾,可聽她將起逆之事說得有如小孩過家家,便存心逗她:“雖不少戲折子會寫皇帝為了至愛,後宮空無一人,實則此事杜撰居多。古來為人君者,便是為了龍嗣也得多納妃嬪。倘使我當真禦極,可不見得真能抵得住大臣們的題本,屆時,豈不有負我在秦府許的諾?”
“哦,那也沒什麼。”沃檀微微傾了傾頭,粲然笑道:“納妃選嬪不怕,在那之前廢了你的子孫根就成。這樣既保住了你的貞潔,也算讓你守住諾了。”
愕然片刻,景昭牙根發著癢,少見地孟浪一把,伸手掐在她臀尖:“又胡說。”
沃檀吃癢,扭著身子避了避,莫名歎道:“不過說起來,兄弟不合姐妹不睦就算了,現在還一個母不善一個父不慈,怪不得咱倆能當夫妻,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這叫天造地設,命定之緣。”景昭手還未收回,因她這胡亂遣詞,險些一掌拍了上去。
沃檀這回學乖了,嚶嚶哼哼地往他懷裡拱:“我害臊嘛,哪像你臉皮厚,什麼好話都往身上扔。”
綿綿的身子鑽個沒停,兩條玉臂亦圈在他腰際,甚至一雙軟唇還在他喉間磨蹭起來,日頭還照著便萬態千嬌,似要溶掉人的腦髓。
按住那撲纏的姑娘,景昭聲音微沙:“有人看著,收束些。”
可不是有人看著麼?觀中有小道童拖著比人高的掃帚子,正懵懵地看著這一對香客,眼睛都不會眨了。
……
那日自道觀回去之後,沃檀果然開始忙了起來。
楊門主確實沒了,死於酗酒,亦死於與盧長寧的爭吵。
酗酒是她一直便有的惡習,但近來酗得格外凶。後頭的原因,便是她用來鍛造兵器的地方被朝廷給翻了出來。而本靠著的陳府身陷囹圄自顧不暇,東宮又不算完全與她搭上了線。為了不讓六幺門被查透,她隻能親自去善後。
一忙起來且忙得無甚進展,人便難以安神,越來越需要酒去緩躁,也越來越沒個節製。
而與盧長寧的爭吵,則源於聽說他並不肯碰選過去的姑娘。
為了舊朝子嗣綿延,楊門主不惜示意那幾人給盧長寧下藥誘之,哪知事情不慎穿了幫,盧長寧便衝過去與她吵鬨一通。
據說當時吵得極凶,盧長寧甚至嘲自己這位姑母複國是異想天開,氣得楊門主手抖嘴歪。她起身本想指責盧長寧的,卻於渾渾莽莽間絆到隻地瓶,當場與那瓶子一起,摔了個魂歸西天。
沃檀回六幺門給楊門主上了柱香,出來後見盧長寧一襲素麻,兩眸滯澀無光,便低低地與他說了聲節哀,退了出去。
好半晌後,她從田枝嘴裡頭,聽到了蘇取眉的名字。
沃檀尚才蹙起眉,塗玉玉便嘖嘖有聲:“這人真是賊心不死,竟然還跟那陳府的毒婦勾連。看來她跟那個什麼西川王也差不多的貨色,還好意思嫌棄人家。依我看來,他兩個蛇鼠一窩般配得不行,合該配作夫妻。”
“搶了人家姻緣,又讓人親弟折了腿,能不恨嘛。”田枝睇了沃檀一眼:“看來那陳夫人是夠討厭你的了,竟然跟身邊嬤嬤說恨不得立馬讓你死,還被蘇取眉給聽著了。”
“討厭就對了,恨更對了,我巴不得她這樣想。”沃檀不以為意地咬了咬指甲,再看了會兒忙得不可開交的阿兄,心中有了計較。
便在當晚上,有侍女向陳寶箏報了件事,稱白日裡路經太液湖旁的園子時,聽到有人在說陳夫人閨中離京那幾年,並非是跟著去清修,而是被山匪擄劫了。
甚至於,還說陳夫人曾經嫁過人。
而提及這話的,是進宮向皇後請安的順平侯夫人,袁氏。
一聽袁氏的名,陳寶箏眉頭便皺了個有棱有角,將新得的喜鵲扁方捏緊不少。
見她麵色難看,侍女便又立馬補充道:“這樣的無稽之談早便傳過,那袁氏素來與陳夫人不對付,想是有意嚼舌根。”
陳寶箏有些鬱躁,想起上回在公主府裡時,袁氏就很不對勁……還有那個野丫頭,既邪興,又讓人覺得膈應。
心中糟糟亂亂沒有頭緒,陳寶箏看了看門口:“殿下呢?怎麼這個時辰還未見他?”
一聽她問這個,侍女便瑟縮了下:“戴良娣下午煎茶時不小心燙傷了手,殿下去看了,今夜……宿在她那。”
殿中靜了下來,接著“啪”的一聲,是扁方被擲到地上,陳寶箏氣得直打哆嗦:“死狐媚子!臭浪蹄!”
火氣上來,陳寶箏起身便朝殿外跑去,一頭撞到胡飄飄身上。
胡飄飄扶正她:“太子妃去哪裡?”
“我去撕了那賤婦!”陳寶箏渾身豎起刺來,滿腔火氣欲發:“按例今日殿下該宿在本宮這裡,她才來多久,便敢這樣給本宮難看!”
胡飄飄倒也不攔她,隻彈著指甲道:“太子妃可想清楚了,這個時辰,說不定太子殿下正與戴良娣在溫存。世上可沒有男人願意被打斷好事,或光著身子聽見鬨騰。屬下勸你還是消停些,今天這事你本來占理,如果忍著,明兒個太子殿下肯定要愧疚,但你一去,率性讓太子出醜不說,那戴良娣怎麼都得借你的鬨騰再賣賣可憐。”
人已衝到階下,陳寶箏步子停住。
胡飄飄抱劍而立,也沒再多吱聲。
陳寶箏的理智慢慢找了回來,然而湧動著情緒亟待有個能供發泄的缺口,或需有事分分心神。
她將視線駐在遠處的殿宇,未幾冷笑著吩咐道:“世有否泰運有好壞,我阿爹不過一時蹭蹬而已,竟三三兩兩都可著我們母女欺負!還有那袁氏,先前在公主府腥腥作態便罷了,還敢舌根子嚼到宮裡來。派人去查一查,我倒要看她想作什麼妖!”
—
好些天,六幺門都在忙楊門主的後事。而這當中最忙的,莫過於沃南了。
這日好不容易忙抻了些,才得了半日閒功夫,卻又收了沃檀消息,說是約他去城南的如意戲樓。
傳話的是塗玉玉,他向來對沃南極有怵意,硬著頭皮道過地點後,又是擔心又是囁嚅:“南堂主,沃檀姑娘好像不大開心,屬下瞧著,她眼睛眶眶都紅了。”
說這樣的話,沃南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理,立馬便起身趕了過去。可便在他到那如意戲樓,且聽過沃檀的話之後,卻整個人僵立住。
半晌,沃南捏了捏拳:“那袁氏與……陳夫人有不小的過節,說這樣的話,她可有何證據?”
“聽她說是阿娘有心買凶縱火殺了阿爹,我當時被嚇壞了,罵了她一通便走了,沒來得及問這些……”沃檀將唇抿得有些發白,她緊著喉嚨道:“但是阿兄,我今日,還約了秦表哥。”
沃南看過去,兄妹二人靜靜對視。
沃檀眼中有著紛亂的倘侊:“在泰縣他比我先知道身世,或許真有隱瞞呢?而且……也許是我小人之心,可阿兄有沒有想過,他們對我這樣好,真的隻是為了咱們流落在外而愧疚麼?尤其秦表哥,”說到這處時,沃檀眼睫翕動著擾亂,卻還是繼續道:“按說隻是表親罷了,可他待我……便如親兄長。”
日頭說人,人便到。
該是在走廊中碰見熟人,秦元德與之寒暄的嗓門傳入這雅間內,沃南眉目一動,最終還是閃身避了起來。
於暗處,他聽見沃檀先是與秦元德如常閒聊幾句,接著,沃檀灌了幾杯水酒下肚,將當年的事問予秦元德,亦清楚見得秦元德失手打翻果盤不止,更像被冷水澆上脊梁,一時連看沃檀都不敢。
武將向來耿直實誠,慌亂成這般,避閃成這般,縱是未給明確答複,卻已令人明白了當中的事。
可怎會……怎會是那人殺了爹?明明在他的記憶中,那人與爹也是恩愛過的……
外間戲腔繞梁,引歡呼陣陣,沃南卻如墜深穀,隻覺萬象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