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總編不認識陳華平還不能確認,他看向這個版麵的主筆,那位主筆知道事情很難善了,現在隻能把一切都往陳華平頭上推,他過來說:“對,就是他,這篇文章都是根據他提供的資料寫的,他說能夠保證真實性。”
宋舒彥拿出一張紙,走到陳華平麵前:“陳叔,這張紙上的內容,給大家念一念,讓大家知道一下,你為什麼會被我父親趕出海東廠?”
陳華平此刻牙齒還在打顫,今天淩晨三點他被幾個男人從被窩裡拉出來,拖到黃浦江的船上,身上栓了一根繩子,兩條腿上幫了一塊石頭,扔進黃浦江裡,腳上有石頭,根本沒辦法浮起來,想要抓著繩子往上爬,船上的人用乘船的竹篙,往他身上戳:“宋老板想要問問你,是不是他說的話,你都當成是耳旁風了?”
一口接一口的水灌入嘴裡,手裡的勁兒越來越小,他已經抓不住繩子了,在石頭的重力下,他沉入黃浦江,半吊著,不著底,也上不去,在他快熬不下去的時候,他被提出了水麵,能夠吸一口氣真好。
隻是船上的人麵目猙獰,很快將他又扔進水裡,如此往複幾次,那人把他給拎了起來,扔在船艙裡,他像是一條死狗,奄奄一息,沒有人理會,好半天才緩過神來,直到有人過來把他拖上了岸,他看清來人是宋家父子。
他趴在地上給宋老爺磕頭:“東家,求東家饒命!”
“彆叫我東家,你的東家是魯鴻達,我就想問一句,我有沒有饒過你?”宋老爺蹲下問他。
陳華平顫抖著點頭,宋老爺笑:“小銀花和你那小四兒……”
陳華平的先頭的老婆給他生了三個姑娘,在六年前亡故了,當初他給宋老爺牽線搭橋,認識了三姨太的師妹小銀紅,這個小銀紅給他生了個兒子,他就把小銀紅給娶了回來做了老婆,把那個兒子如珠似寶地疼。
陳華平猛磕頭:“求老爺彆動銀紅和小四,您讓我做什麼我都做,求求您了。”
這個時候他才明白,即便是投靠了魯鴻達,宋老爺也可以捏著他的生死,他是逃不出宋老爺的手掌心的。
宋老爺把他交給了宋舒彥,帶到報社門口,麵對宋舒彥手裡的這張紙,他開始讀:“我叫陳華平,寧波慈溪……”
陳華平念完了這份悔過書,宋舒彥拿著這份悔過書,用不輕不重的聲音說:“我從美國歸來,家中父母沒有告知,我踏進家門就押著我拜堂成親,當時我就憤然離去。但是我憤然是因為我三番五次寫信告知父母,希望能有婚姻自由。我對與我拜堂的女子並無惡意,而是將她看做是自己的妹妹,因為我們兒時認識。回到上海,我進入海東,彼時陳華平還是海東的經理,我發現裡麵的女工生存狀況極其惡劣。她們吃的飯食,是水煮菜葉子,她們上班是全年無休,她們在上班時候稍有不慎,就會被管事拳打腳踢。我知道陳華平可能不懂什麼叫尊重,什麼叫天賦人權,我跟他說,讓他將心比心,自家也有兄弟姊妹,至少咱們應該把人當人看。”
宋舒彥轉頭看向陳華平:“他呢?依仗著是我父親仰賴的心腹,但凡我在海東紗廠要做什麼?都舉步為艱。”
宋舒彥歎氣:“我想從市場銷售那裡想辦法,此刻,父母安排我的妻子來上海,我要去武漢,一時間沒時間去
安置她,就托傅嘉樹先生去接秦小姐。不用家裡的司機,是因為我們三人兒時曾經是玩伴,所以我才把她托付給傅先生,至少是熟人能照應。我想著等武漢回來,跟她好好談談,能和平解決我們之間的婚姻那是最好不過。我在武漢忙活的時候,見到了從上海過來找我談印花機生意的秦小姐,我第一眼見她的時候,就有一種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的感覺。是的!第一麵我沒有認出她來,不過上船之前,秦小姐就據實已告了,我感到很幸運的是,她跟我的想法一樣,也要離婚。我們唯一麵對的問題,就是我的父母。尤其是我母親,她是一位傳統女性,她怎麼能接受兒子兒媳離婚呢?哪怕和上一代思想不同,我和秦小姐都很尊敬我的父母。我們怕我母親接受不了,所以就拖了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她去海東紗廠參觀,看到海東紗廠工人的境況,為此質問我,為什麼不尋求改變?還給我出了很多主意。在她的鼓勵下,我下定決心,不管遇到什麼樣的阻力,也要改下去。這個陳華平,就寫了這麼一封信給我父母。”
宋舒彥拿出了這封信走到一個正在低頭快速記錄的記者麵前:“能請您讀一下這封信嗎?”
這個記者抬頭:“可以。”
他讀起了這封信,陳華平信裡的內容是口口聲聲說秦瑜是狐狸精,說宋舒彥這樣搞下去要把海東廠給搞廢掉,說買的印花機那是為了追女人才下的訂單。
“陳華平寄信被我知道了,我了解二老,他們接到這封信,肯定會反應巨大,一旦他們來上海,我和秦小姐就沒辦法離婚了。我找了秦小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先斬後奏,把婚給離了。然後我回家負荊請罪,告知父母真相。為了不讓父親偏聽偏信,我帶了這些日子收集的陳華平貪墨的證據,我父親不可能全力支持我在海東的革新,但是他遵從仁義禮智信,怎麼可能忍受陳華平苛待工人貪墨工人嘴裡的口糧?父親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了我說的是事實之後,把陳華平給趕出了海東。當晚,我和秦小姐請了父親的至交好友,傅嘉樹先生的父親傅德卿先生一起坐下來,跟我父母說清楚我們倆離婚的原因。父母對兒女總是能無儘地包容,哪怕我們做出了對他們來說無法接受的事,他們最終也諒解了我們,同意我和秦小姐離婚。”宋舒彥看著秦瑜和傅嘉樹,“我慶幸在這一場婚姻當中,沒有人受到傷害,而且最終我還獲得了一位誌同道合的摯友,秦瑜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知己。”
海東紗廠的一個小姑娘站出來,看著陳華平:“我作證,他在的時候,給我們吃稀粥,吃爛菜葉,少東家帶著老東家一起去食堂,跟老東家一起吃了我們吃的摻了礱糠的飯,老東家才大發雷霆,趕走了這個奸臣。我們現在每頓都會有一個葷菜,不管是新米還是陳米,飯是能吃飽的。自從他走了,我們原來是天天做十二個小時,全年無休,現在是兩個白班兩個夜班,還有兩天休息,休息天的下午,少東家請了先生教我們識字。他提出了每個禮拜認識二十個字,一年能夠讀報紙的口號。每個禮拜六,隻要我們能把這一個禮拜的字都認出來,就會給我們一人一個白煮蛋。”
賀晴等小姑娘說完,看向莫總編:“莫總編,所以你的事實,是基於一個被海東廠趕出來的惡徒嘴裡的詆毀之言。在你把這些放到報紙上的時候,你沒有想過,如果真的是你報紙上所言,宋先生的母親怎麼可能現在住在秦小姐家裡?宋先生是宋太太的獨子,可想而知,宋太太是有多疼這個兒子,有哪個母親能原諒一個給兒子戴了綠帽的女人。她們之間還能保持這麼好的關係,你們沒有考慮過?或者說你們明知道事情的真相,為了博取銷量,故意縱容撰稿人抄襲大段《金瓶梅》裡對潘金蓮和西門慶的描寫,來汙蔑秦小姐和傅先生。我想問,你作為報業人,還有道德嗎?”
本來宋舒彥和傅嘉樹就是兩位被人關注的公子哥兒,報紙上那樣說,大家大多是看個熱鬨,此刻細想,報紙上的內容實在經不起推敲,真的是屎盆子往人家頭上扣。
麵對這樣的質問,莫總編作為一家發行量頗大的報紙,近乎無話可說,《巾幗周刊》的總編是一位女士,她走過來:“孫先生在民國初年曾經提出“報律”,被新聞界一致反對,聽取意見之後,暫停了該規則,這些年軍閥混戰,新聞業就在這樣的境況下出現了空前的繁榮,而繁榮的背景下,就是沒有監管和相關法律規定,導致借著新聞自由的幌子,爭相挖人隱私,挖不到隱私就製造謠言,三人成虎,這些謠言也成了殺人利器。”
陳六小姐也走出來:“當初我離婚,是痛苦無奈之舉,唯一所求,就是讓我能平靜渡過那段最難熬的日子。但是,那麼多的記者堵在我家門口,騷擾我和孩子,當我心頭的傷疤已經結痂的時候,他們非要一次次的揭開我的傷口,拿來消遣一番。而期間不知道造了多少謠?”
秦瑜這才站出來:“所以拿彆人離婚事件消遣的人,都需要問自己一聲,你們頭上的辮子剪掉了,心裡的辮子剪掉了沒有。你們腳上的裹腳布解開了,是不是裹到了腦子裡?如我和宋先生的一場十分友好,互相理解的文明離婚,被你們套在了明代那個極度壓迫女性的文化下,文人筆下寫出的放浪形骸的文學殼子裡,肆意抹黑侮辱的香豔文章來滿足公眾的獵奇心裡。千年前,已經有夫妻用‘一彆兩寬,各生歡喜。’來道彆不幸福的婚姻。為什麼到今天,世界已經發生巨變的時代,還在因為一對男女離婚,而衍生出無數的揣測,給男方貼上蠢鈍的標簽,給女方貼上放蕩的標簽。與其說這是在羞辱宋舒彥先生和我,不如說這是在羞辱這個時代竟然還有這麼多食古不化的腦子。”
這些話被圍觀的人議論紛紛,此地本就是各大報社聚集之地,另有各家出版商,圍觀人群中大多也是文人,雖然對女子解放,解放到什麼程度,各有不同的見解,但是改善女性的生活狀況,尤其是底層紡織工人的狀況卻是沒有異議的。而對離婚更是沒有意見,這本來就是新式文人一直在鼓吹的自由。
《三日談》用低俗的內容吸引了大量讀者,不能說完全讓人不恥,從某種情況下來說,還有一些是羨慕嫉妒恨。
所以,此刻大家站出出來紛紛討伐莫總編:“無冕之王是報業人的最高榮譽,他無懼權勢威脅,不貪圖金錢誘惑,用自己的筆,維護正義,揭露邪惡。像你這樣,顛倒黑白,不問是非,腦子還停留在五百年前的人,還能從事報業,還能配從事報業嗎?”
看到這裡那個紅陵笑笑生已經知道,這個事情鬨大了,看起來這個稿件是交不了了,趁著現在混亂,他還是快走吧!
這位想要鞋底抹油,沒想到他身邊原本站著的一個體型壯碩的男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想要推開這個人,怎麼都推不開,他提高了聲音:“你讓一下!”
“宋少爺,這個人要跑。”攔住紅陵笑笑生的人叫宋舒彥。
秦瑜側過頭看去一個戴著黑框眼鏡,梳著中分頭的三十多歲的男子被攔住了,她問:“紅陵笑笑生?”
給《三日談》供稿的撰稿人說:“就是他,他為明天的文章開價八十個大洋,說要抄《金瓶梅》二十七回,潘金蓮醉戲葡萄架。”
秦瑜眯起眼:“你要抄這一段?”
剛才秦瑜說話的時候已經氣勢非常強,更何況現在這種帶著威脅的目光,這位忙說:“秦小姐,誤會!誤會!不抄了,不抄了!”
秦瑜笑了笑,一雙妙目此刻凝著寒霜:“未來你不寫了,但是那你上一期的文章帶給我的滔天狂瀾呢?怎麼算?”
“秦小姐,我向你道歉,是我沒有調查真相,是我被這個陳華平的話誤導,導致寫出與事實不符的文章。”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如果道歉都可以被原諒,那麼殺人者,也可以殺了人之後,對著那個人鞠躬一下,從而得到原諒。”
“那你要我怎麼辦,寫都寫出……”這個男人“來”字還沒出口,他的臉上就迎來了秦瑜的一拳。
這一拳直接把他打倒在地,伴隨著圍觀群眾的一聲驚呼,這人的眼鏡飛出去碎得四分五裂,而此刻,秦瑜已經伸手把他從地上拖了起來,這人大叫:“你要乾什麼?”
“讓你全麵地認識我,也能長個教訓,以後寫文章最好先調查。”秦瑜說完,已經左右開弓掌摑起了這個男人。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在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手裡弱得像一隻雞,毫無還手之力,剛剛掙脫她,又被她給揪住,一把壓在廊柱上。
“你……”
這個聲音被淹沒在響亮的巴掌聲中,此刻人群中有人高喝一聲:“秦小姐,打得好!就要打這個無良的東西。”
這一聲讓一下子跟不上變化的人們幡然醒悟:“打得好,秦小姐,打死這個瞎寫害人的東西。”
“對,打死他!”
“打死他!”
“……”
當“打死他!”變成口號的時候,這個人的臉變成了死灰色,卻在這個時候,秦瑜嘴裡說:“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