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這兩場戲對整部電影而言都極其重要,第一場是李憲之之死,第二場是女皇舍棄了唯一的兒子,也舍棄了心底最後一絲溫情,邁開步伐走向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導演對這兩場戲非常看重,所以才會把之前的四個情節集中在同一天拍攝,因為它們的感情基調是連貫的,如果把前麵四場戲拍好了,演員自然而然會積攢到足夠的情緒去投入下麵兩場戲的拍攝。
“肖嘉樹,你準備好了嗎?”導演看了看手表,高聲詢問。
“我準備好了。”肖嘉樹抹了把臉。
“那就開拍。季冕,你給我躺進棺材裡去。”
臉龐塗得很蒼白的季冕投給愛人一個鼓勵的眼神,這才躺進巨大的石棺中。薛淼心下有些不安,麵上卻並未表露出來。其他演員都圍在導演身後,目光灼灼地盯著監控器。
“a!”導演一聲令下,肖嘉樹便快步走入靈堂,看見擺放在中間的石棺,眼眶瞬間就紅了。他猝然停下,表情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一切都是真的。
跟隨在他身後的一名魏府老仆諷刺道,“陛下,您何必惺惺作態,將軍能有今日,不正是拜您所賜?”
肖嘉樹頭腦裡一片空白,木愣愣地轉過臉去看老仆,仿佛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老仆走上前,把魏無咎捧在手心的一卷錦帛拿出來,厲聲詰問:“若非陛下不許崇州守將增援,將軍怎會戰敗?可憐將軍用血肉為您守護疆土,您卻用一杯鴆酒待他!將軍真是瞎了眼,老天真是瞎了眼!沒了將軍,隻看這龍椅陛下您還能坐到幾時罷!”
老仆一臉猙獰地將錦帛擲在肖嘉樹臉上。
肖嘉樹似乎被打醒了,撿起錦帛慢慢展開,仔細辨認上麵的文字。那的的確確是他的字跡,可他從未下過這樣的命令。聽聞魏無咎戰敗,他從未想過責罰於他,首先擔心的隻是他有沒有受傷,何時才能歸京。他想,他打了那麼多次勝仗,這次敗了又有何妨,正好回來修整一段時間,也好讓他多多看他幾眼,卻沒料轉天竟收到他飲下鴆酒畏罪自殺的消息。
他有什麼罪?他為大唐開疆拓土,他為君上征戰沙場,他流了那麼多血,受了那麼多傷,他有什麼罪?卻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彆人設下的詭計!
肖嘉樹瞬間就想明白了一切,他拿著這卷聖旨就像拿著一根燒紅的烙鐵,燙得掌心生疼。他眼眶已經完全紅了,眼珠爬滿血絲,握著聖旨的手骨節發白、青筋畢露,還不斷顫抖,可他不能放開,因為他得懲罰自己。
他這才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到棺槨邊,垂眸凝視容顏安詳的魏無咎。他簡直無法想象他是抱著何種心情飲下那杯鴆酒,會不會怨恨,會不會後悔?可是,這是他最心愛的人啊!他怎麼舍得殺他?
“他……”肖嘉樹隻吐出一個字,嗓音就完全啞了,嘴唇開合半晌才顫聲問完後麵的話,“可曾留下遺言?”他雙手撐在石棺上,肩膀已完全垮塌,身體微不可查地搖擺著,仿佛隨時會栽進去。
他正處於崩潰的邊緣,周圍的燭火照亮他的臉,卻照不亮他漆黑的眼睛。有什麼東西正一絲一縷地從他身體裡跑出來,讓他迅速乾癟下去。他站在搖曳的燈影中,仿佛自己也變成了一縷隨時會消失的影子。
老仆咬咬牙,很想掉頭就走,可看見將軍蒼白的麵容,終是不甘不願地道,“他隻留下一句話——此生縱死無悔,盼來世再與陛下相見。”
縱死無悔,縱死無悔……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肖嘉樹瞬間就崩潰了。他苦苦壓抑,苦苦等待,原以為一輩子都得不到回應的愛情,卻原來早已經屬於他了。
隻是他發現得太晚,一切都來不及了!為何會這樣?老天爺為何要對我們如此殘忍?肖嘉樹垂下頭,滾燙的淚珠一顆一顆往下掉,不斷滴落在魏無咎蒼白的額頭、臉頰、嘴唇……
可他再也不會睜眼,再也不會微笑而又克製地與他道一聲:“陛下,等臣回來。”
肖嘉樹一個踉蹌便跪了下去,雙手死死抓著那卷聖旨,想仰天長嘯,張開嘴卻隻發出破碎的氣音。他想爆發,想呐喊,可他卻不知道,當一個人悲慟到極點的時候已經完全沒有一絲力氣,隻有絕望團團籠罩著他,讓他心若死灰。
他仰頭粗喘,像一隻瀕臨死亡的困獸,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再次看向手裡的聖旨,竟瘋狂大笑起來,邊笑邊落淚,邊笑邊搖頭,然後蓄積起最有一絲力量,將聖旨狠狠撕碎。
導演盯著監控器,整顆心都揪起來了。他原本以為如此需要爆發力的一場戲,肖嘉樹至少得ng十幾次才能過,卻沒料在走入靈堂的一瞬間,他就入戲了。他就是為愛癡狂的李憲之,終於在死亡麵前徹底崩潰。
他一邊大笑落淚,一邊狠狠撕碎錦帛的畫麵那樣具有衝擊力和感染力,讓旁觀的人無不為之動容。為他配戲的老仆紅了眼眶,守在靈堂外的將士紅了眼眶,就連身在戲外的導演和攝像師也都眉頭緊皺,心情壓抑。
但感受最強烈的除了躺在棺中的季冕,還有站在人群外的薛淼。她太了解兒子了,所以她一早就知道,兒子的性格與李憲之如此相似。由於太天真純粹,所以他們的感情會像一團烈火,灼燒彆人的同時也灼燒自己。如果沒人阻礙,這火焰隻會深埋在他們狀似溫柔可愛的表象下,慢慢烘烤淬煉,卻永遠不會熄滅。
但如果把他們逼急了,這團火會像熔岩一般噴發出來,毀滅一切。他們有時候很堅強,有時候又很脆弱,愛上他們必須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否則會造成一輩子的傷害。
所以薛淼才會那樣擔心他愛錯一個人,所以才會想儘辦法讓他和季冕分開。但是現在,親眼看見兒子化為一團火焰把自己焚燒的樣子,她忽然就害怕了……
“卡!”導演一聲大吼將她震醒,“肖嘉樹,你真是好樣的!這場戲就該這麼演!雖然你沒爆發,你沒呐喊,但你的無力與無望比呐喊還要打動人心!你看看我的眼睛,都紅了,這是我第一次在片場被我的演員感動!”
肖嘉樹卻並不看他,隻是扔掉餘下的聖旨碎片,趴在石棺上凝望季哥。這場戲幾乎耗儘了他全部力量。如果同樣的悲劇發生在他和季哥身上,他也一定會發瘋。
“季哥,你還活著嗎?”他哽咽道。
季冕睜開眼睛看他,嗓音十分沙啞,“小樹,這都是演戲,我當然還活著。我們還有一輩子要過呢。”
“真的嗎?”肖嘉樹眼睛一眨就有一顆淚珠掉下來,模樣十分可憐。
季冕心如刀絞,卻不能把他抱進懷裡親吻,隻得低聲安慰:“真的,我們不是李憲之和魏無咎,我們是肖嘉樹和季冕。”
肖嘉樹點點頭,心裡的悲慟卻絲毫沒有減少。但季冕知道,他現在的狀態才是最好的,所以隻能按捺住想要安慰他的衝動。
薛淼站在原地看著兒子,心中十分不好受。她想了又想終是上前幾步,想好好抱抱他,卻被導演叫住了,“薛淼,你彆去打擾他,他得保持這種狀態。”
薛淼不得不停住,心臟隱隱作痛。她也曾擔心自己太過逼迫兒子會讓他情緒崩潰,卻又懷著僥幸心理忖道:小樹連綁架那樣的陰影都能擺脫,失戀這種小事肯定也能很快恢複。但現在,她已經不敢確定了。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被兒子絕望的模樣嚇住了。
“大家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我們就拍下一條。”導演不敢給太多休息時間,因為擔心肖嘉樹飽滿的情緒會流失。
工作人員紛紛舉起手表示自己已經k,薛淼也恍恍惚惚地應了一聲。站在周圍觀望的演員越來越多,每個人都帶著複雜至極的表情,所謂“身臨其境”,大概就是這種感覺?肖嘉樹真的很厲害,不是吹的,也不是捧的,而是實實在在憑借自己的演技做到這種程度。
“a!”導演一聲令下,季冕立刻閉上眼睛,肖嘉樹也恢複了癲狂的狀態。他踉踉蹌蹌走到門口,抽出將士腰間的寶劍,把靈堂內的蠟燭全都砍斷,哽咽道,“你要來生是嗎?奈何橋上不需你等,我這便去來生見你!”
老仆圍在他身邊不停勸解,他就是不聽,瘋狂揮舞著寶劍將對方趕了出去。
火苗慢慢爬上白幡,將一切焚毀。就在這時,女皇帶領禁衛軍匆匆趕來,卻發現靈堂已經燒起來了,兩扇大門被火焰吞噬,搖搖欲墜。而她唯一的兒子正站在烈火熊熊之中,把身上的衣服和頭冠一一解下,投入火中燒掉,然後穿著一襲白色褻衣,爬進巨大的石棺。在躺下之前,他最後看了女皇一眼,漆黑的瞳仁中再無畏懼與孺慕,隻剩一片釋然。他終於解脫了……
薛淼被兒子心如死灰的眼神鎮住了,站在原地久久不動。跟隨她一起前來魏府的禁衛軍自然都是她的心腹,也早就做好了扶持她上.位的準備,竟也不曾施救。
薛淼表情木然,眼中卻滑下兩行熱淚。她的靈魂分裂成了兩半,一半是悲痛欲絕的母親,一半是冷酷無情的帝王,當兩扇大門轟然坍塌的一瞬間,她終於邁開步伐往前疾奔,淒厲大喊,“琪兒,你給我出來琪兒!不……”
禁軍頭領一把將她攔住,冷靜道,“節哀,陛下。”
這一聲低不可聞的“陛下”終於喚回了薛淼的神智,她佝僂的脊背慢慢挺直了,崩潰絕望的表情一點一滴被冷硬取代。她沒用的兒子終於死了,而且並非死在她手裡,還有什麼結局能比這更好?
是的,她如願了,熏風吹在她臉上,卻隻帶給她徹骨的寒冷……
啪啪啪啪……導演站起身鼓掌,表情既興奮又歎服。絕了,這母子倆同台飆戲的感覺簡直絕了!
圍觀的演員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跟著導演拍掌。都說藝術細胞是有遺傳的,這話果然沒錯,過了二十年,薛淼的演技依然出神入化,肖嘉樹的演技竟也毫不遜色。母子倆的這場對手戲絕對會成為這部電影最經典的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