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說謊。
好冷,黏濕的蛇將她纏覆。
怪物緩緩鬆開了,恢複了羊的身軀。他主動送上粉白色的柔嫩羊耳:“我不疼,你扯吧。”
阿忘睜眼,眼眶裡克製的淚滾落,她攥住他的耳將他扔出了浴桶:“可恥的怪物。”
在落地的一刹那,怪物成了貓。
他“喵喵”地叫了兩聲,跳上了浴桶邊緣。
“不要憤怒,”他蹭著她的臉,“我去做吃的。沐浴完會餓,等會兒來吃飯。”
黑貓跳下浴桶,一溜煙地跑了。
做好飯菜,他使用幻術讓自己看上去是個英俊的男人。
雪山一般的質感,他竭力讓自己的外在與少女相配。
可阿忘見到他人類的模樣並未流露出喜意,她端起盤子砸向他,毫不猶豫地譏諷他。
怪物的眉骨被瓷片劃破一個口子,如果有可能,他知道她恨不得他瞎掉雙眼。
血水浸潤眼眸,他眼前一片朦朧的紅。
“你擁有了反抗的餘力。”他說,“這值得恭喜。”
怪物破門而出,在原野上流浪。從午後到傍晚到夜色沉沉,他望著明月,沒有怒吼,陷入了深深的無力當中。
他連夜去到人類的城池,找到擇日處斬的囚徒,吞吃入腹。
許多秋後才問斬的犯人,在春日就被怪物食用。
他感謝人類的款待,在清晨回到了隱居的木屋。
以一個男人的形象,他調整許多次才勉強滿意的人類軀體。
這幾年下來,怪物發現,少女不會對異族抱有憐憫與歡喜。他能得到的隻有厭惡與畏懼。
既如此,他做人類好了。他現在成為她的同類,用相似的軀體博取溫情。
阿忘見到怪物新形象的那刻,垂下眼簾,問:“你又做了什麼。”
怪物沒有隱瞞,他說他吃了要被問斬的囚徒,他能化形的物種又多了一個。
“你這頭怪物,”阿忘用冰冷的聲音問候他,“暴食、貪婪、野蠻,還說要愛我。”
“你吃下的血肉塞滿你的牙了嗎。”阿忘看著他,陌生的冷峻的高大男人。
男人坐在她床榻旁,說他儘力了,動物的外貌植物的形象他試過了,她不喜歡。
男人站起來,問:“還沒吃飯吧。我去做飯,這次不要再扔了。你餓,我疼。”
他摸自己的眉骨,上麵的傷痕還未愈合。
“你需要殺戮,”男人道,“我可以去捉獵物。你殺它們,彆傷我。”
阿忘冷笑出聲,讓他滾。
男人道:“你聽話,我可以帶你去人間。你要的,我給你。”
“變回去,”阿忘道,“彆這副模樣看著我。惡心。”
“變回什麼?”男人問,“所有的形體都是我的一部分,人類的軀體和熊虎的軀體並無不同。你寧願我是怪物的模樣,也不要我做人。你對自己殘忍,對我也毫不容忍。”
“我不想再繼續動植物的遊戲,”男人道,“我想做人,成為你的同類,我想你看著我時,會心生不忍。”
男人揮手,金色的碎片浮蕩在整座木屋。
“你看,”男人道,“金色的粉末蔓延,這是我成人的慶祝。”
遊魚在金粉裡穿行,珍珠在金粉裡滾動,他用人間的奢華慶祝怪物的新生,他不要她一個人孤零零,他也做人,他來陪她。隻要她習慣,她就會承認他的存在並不隻是可怖與麻木。
他期冀的一切,和人類的感情同等。
一頭怪物也可以有思想,有情感,有交加的愛恨。
她傷他,他會流血;她恨他,他會難過;他是異族,但不是木頭,他可以被雕刻,可以被焚燒,卻
無法活成冰冷的死物。
怪物發現他不僅僅需要少女做他的朋友或寵物。他想要更進一步。
他看過的人間書籍裡,那樣豐盛的愛恨情仇,誘惑著他像流著涎水的野獸虎視眈眈。
他活了好久好久,孤寂刻入每一具身軀。他想要獲得靈魂的相遇。
怪物去做飯了。他得照顧好她。她昨夜沒吃,一定餓壞了。
飯做好了,阿忘不吃。
怪物端著碗,一雙人的手試圖喂她。
阿忘扭過頭,胸膛微微起伏,彰顯著她的怒。
“餓死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怪物道,“你的腸胃會燒灼起來,是山火澆落,滾燙到你想尖叫卻無聲的地步。”
“你的話太多了,”阿忘冷冷道,“你學會了人類的語言,就忘了閉嘴的美德。”
他知道閉嘴,他做過數百年的植物。他沒有嘴,沒有眼,他隻能依靠根須探尋。
可連螞蟻與蚯蚓都不會靠近他。
他開花了,也沒有蜜蜂飛過來采蜜。
他在植物的世界裡不受歡迎,做了動物依然如此。
沒有生物能夠好好看看他。
他也是這世界的一部分,芸芸眾生的其中一個。
阿忘也不肯看他。
好像他是令人厭煩的塵埃,打不散趕不走,浮蕩在空氣中,令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感到困難、窒息、痛苦。
他是她自虐的塵灰。
怪物動用了蠻力。他將她摟入懷裡,人類的身軀裡冒出藤蔓將她綁縛。
“我需要你,”怪物道,“需要你好好吃飯,好好喝水,好好睡覺。”
“我會陪著你老去。”他擱下飯碗,撫上她眉眼,“我可以做你的羊,做龍做鯤做蟒。”
“我是你的貓,你的藤,你要的一切,我都可以成為。”他一隻手撫著她,一隻手撫向自己麵容,“你不喜歡嗎,這張臉在人類眼中應該是好看的。你喜歡什麼樣的,我都可以變幻。”
阿忘微闔著眼,看著身上藤蔓生出的葉,幽綠憂慮,她一個被禁錮的囚徒,還能挑剔什麼。
來一把火,把他的藤燒光,哪怕會燒到她自身。
“好看,”阿忘道,“比你肮臟的心好看多了。”
“我不需要一頭怪物的喂養,”她輕聲道,“收了你的藤,我自己吃。”
怪物聽話地把藤蔓收回體內,他又是那個高大冷峻的男人了,瞧上去和常人沒什麼不同。
他體會的人類的文化,使他身上異族的詭異感逐漸消失。
但當那雙眼直直地看過來時,陌生與詭異浮蕩顯現,阿忘不得不承認心中隱隱生出了懼怕。
“你能變出些東西嗎,”阿忘道,“比如鹿角,比如兔耳。”
怪物與人太像,卻又不完全相同,這讓阿忘感到生理性的恐懼。披了人皮的詭異感嚴重影響著她的食欲。
怪物點點頭,頭上生出了一朵向日葵。
他頂著向日葵晃了晃,阿忘覺得更詭異了:“動物的特征,不要植物。”
於是怪物頭頂長出鹿角,看上去更像精怪而非人類。
阿忘微鬆口氣,端起碗吃起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