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離去那日,握著阿忘的手說他會儘快回來。
然而沒等到太子回來,阿忘就被皇帝送去了寺廟。
要她出家贖罪。
阿忘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罪。她沒有傷害人類,她至始至終,傷害的隻有一頭怪物。
寺廟很偏僻,極其冷清,不是都城裡出名的那幾座。
阿忘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想出寺廟卻不被放行。
沒有允許,她不得出廟。
阿忘止不住大笑起來,這哪是要她出家,這分明是要她的命。
當晚,寺廟就起了火。
阿忘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她所求,終究是夢幻泡影空一場。
如果能重來,是不是歸隱山林,跟一頭怪物度過餘生也能安然。
如果能重來,她無論如何也要跟著太子出都城。
他去哪,她就去哪。她不要給皇帝殺她的機會。
可皇帝要殺人,太子焉能阻擋。他們才是一家人,而她,不過是個名聲儘毀的外人。
她這一生,過得好狼狽好糊塗啊。
她要的,就算暫時得到,也終將被命運收回。
命運告訴她,她不配。
她隻配如此下場,一個妖女,禍亂人心的惡女,鬨得天家父子不合的女人,是不能在這個王朝裡活下去的。
瀕死的那一刻,阿忘仿佛看到頂著鹿角的冷峻男人衝了進來。
怪物沒有死,怪物逃掉了。
他受重傷,苟延殘喘來找她。
想問個為什麼。可他問不到了,煙霧入肺,她活不了了。
怪物突然想起曾經的夢,他沒能捉住的命運。
他活了好久好久啊,久到時間都忘卻了。他想要她做他的朋友,做他的愛人,他想要與阿忘重新開始。
他甚至沒有一個名字。
他想要阿忘給他取一個名字。
他做錯了,如果能重來,他不要擄走她。
他要堂堂正正地追求她。
“阿忘,阿忘,”怪物一聲聲喚著她,最後含淚笑道,“你不會死。
“命運早已注定,我會消亡,而你將永遠活下去。”
物怪的靈魂能活死人肉白骨延續性命,道士們破壞了他的身軀,卻叫他的靈魂逃逸了。
他堪堪構建一副身軀就來尋她。可到底是遲了一步。
就算他活了這麼多年,命運的啟示也隻存於夢中,不肯叫他醒來時記得,不肯讓他有機會更改。
他既然活了這麼多年,還貪戀餘生做什麼。
反正也沒有哪怕一個生物能接納他。
他是怪物,不是怪物,是怪物啊……
怪物想要一個名字,他過去怎麼就不叫阿忘幫他取個名。
他死了,她活著,若想起他,也隻能稱一句那頭怪物了。
他不明白他這樣的生活存活的意義在哪裡,如果上天創造了他,為何不肯給他一個同族,要讓他漂泊無依,孤苦一生。
好長好長的一生,他做過植物做過動物做過人,夠了。
不需要繼續了。
怪物吻上阿忘柔軟的唇,靈魂如月光融入阿忘喉嚨。
瀕死的阿忘眼尾落下淚,在怪物的消散裡得到新生。
大火燃燒著,頂著鹿角的男人散碎了。
屬於他的力量來到她的身軀,阿忘在一瞬間獲得了他上千年的記憶。
她看見他做一株小草時,搖曳著露水自娛自樂。
他做飛鳥時,迎著風自吟自樂。
他做過虎做過狼做過一隻小小的兔。他不愛吃胡蘿卜,他跑到原野上疾奔,沒有天敵敢靠近。
哪怕他隻是一隻螻蟻,周圍的獸都會遠遠地散開。
烏黑的小螞蟻爬啊爬,太陽好大好大,他爬上一塊石頭,看到一位姑娘。
姑娘在上香,龐大得如神一樣。
小螞蟻以為那是神,是度他的菩薩。
他化為熊與虎,擄走了姑娘,那是一切錯誤的開端。
怪物徹底消散了,塵世間再沒有痕跡。
阿忘擦乾淚,渾渾噩噩站起來。
她活了,能活自是好。
但阿忘發現——
她成了新的物怪。
她幻為鳥,化為草,不斷變幻著身形。
她往山林裡狂奔而去。
到最後,阿忘發現自己回到了當初的木屋裡。
她躺在床榻上,什麼也沒想,不感到傷悲亦或歡愉,她隻覺得倦了。
她閉上眼,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醒來。
身軀化為藤,化為草,化為搖搖欲墜的花朵。
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