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種事情很痛苦的, 彆人已經把你抬到一個很高的位置,你要出口否認:“不,我不是。”
周玄從沒當過這樣的角色,他向來是呼風喚雨的那一個, 他下意識地看向師百衣。
而師百衣態度自然地開口:“一個朋友, 帶他來吃個飯。”
解釋她和周玄如何從麵試官麵試者的關係到雇傭關係實在太麻煩。
“哦哦!”對方果然沒再問, 隻是又和師百衣聊起來,完全無視了周玄。
周玄看得出來,師百衣在這裡是天材地寶一樣的存在, 所有人看到她都恨不得吸兩口仙氣, 好像吸一口仙氣就能發一篇SCI一樣。
周玄第一次感到食之無味,也是第一次聽著彆人討論課題基金下飯。
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 師百衣接了個電話:“好, 我馬上來。”
師百衣端起餐盤就準備走, 而她的同事也已經習慣, 隻有周玄不明所以, 停下筷子,準備和她一起走。
師百衣這才想起周玄的存在, 她這個人聊起學術來就容易忘記周遭的存在, 因此稍感抱歉。
不過她和周玄該說的也說完了, 剩餘的注意事項微信文件發給他即可,便說:“你認得出去的路吧?”
在得到周玄肯定的答複後,師百衣說:“那你自己出去,我有事先走。”
周玄的動作慢下來:“好。”
剩下的幾口飯周玄吃得更沒味道了,隻是礙於這是師百衣給他買的飯,他不好意思浪費。
他沒注意到旁邊的人在打量他,就算注意到周玄也不在乎, 他並不是對自己的優越條件一無所知,正相反,他清楚地知道他有優越的家庭背景以及外貌。
他收到的目光太多,習慣了被注視,但除了師百衣看向他,其他人他一概不在乎。
周玄在腫瘤醫院裡迷路了,他從食堂出來,又走了大概十分鐘路,發現自己走到了腫瘤研究所,從前門穿到後門,他又走到了食堂。
周玄不信邪地打開手機地圖,再次開始導航。
“哎!兄弟!”
有個人突然冒出來:“你還沒走呢?”
是剛才吃飯的時候來和師百衣打過招呼的人,不知道什麼身份,不過最低應該是個博士吧。
周玄把手機放下來,態度既不熱情,也不過於冷淡。
他“嗯”了一聲。
“你是師老師的朋友,我帶你出去吧。”
那人很熱情,周玄知道自己是沾了師百衣的光,這感覺著實有點奇妙。
“謝謝。”
“我是談宋,是今年新來的碩士。”
周玄說:“我也是碩士。”
然後收到了談宋的熱情握手:“太親切了哥們!”
周玄:“?”
談宋好像是個話嘮:“上周我們和隔壁課題組一起聚餐,我對麵坐著院士、傑青,旁邊坐著發過Nature,Cell的師兄師姐,我瑟瑟發抖啊!”
周玄:“我好像能明白一點。”
“是吧是吧?”談宋心有戚戚焉,看了他一眼:“不過你能和師老師做朋友,一定也是個大佬!”
周玄:“……”我也希望我是。
“對了,你是搞什麼的?”
“哲學。”
“哲學?”談宋猛然刹住腳步。
周玄說:“馬克思主義哲學。”
談宋:“聽上去又紅又專。”
談宋對哲學不感興趣,說了幾句後又繞到師百衣身上:“師老師真的很牛,她是個天才你知道嗎?”
“我知道。”周玄很喜歡聽彆人誇師百衣,雖然他聽不懂。
“她就是那種又有天賦又努力的人,於院士是把她當作接班人來培養的!”
“而且她才24歲,就已經發過S大頂刊了!你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談宋越說越激動,“其實她來我們這裡當博後就是走個流程,聽說原本所裡是準備直接破格聘研究員的,但領導考慮到師老師年紀太輕,又史無先例,所以過渡一下……”
“對了,你知道S是什麼嗎?哦對,你是個文科生,可能不知道,S指的是Cell,Nature,Sce,是學術界的至高寶座,很多普通高校的教授都沒有發過S,總之真的很難很難很難……”
談宋說:“如果我有生之年能發一篇S,我會把它打印出來貼臉上。”
談宋陸陸續續說了很多,暴露了他狂熱粉的身份。
他最後無意說了一句:“哎,也不知道師老師這樣的人會喜歡什麼樣的人。”
周玄立刻警覺起來:“她……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沒有。”談宋嚇了一跳:“我瞎說的,師老師應該沒有喜歡的人吧,隻是她太完美了,大家偶爾也會猜測她喜歡什麼樣的人。”
“但說實話,如果哪天師老師公布她有男朋友,那場麵一定很轟動。”
“那你們覺得,她會喜歡什麼樣的人?”
談宋說:“我覺得應該是同行,否則連共同話題都沒有,不過我師姐覺得不會是同行。”
周玄問:“為什麼你師姐認為不會是同行?”
談宋說:“因為同行再厲害也不會厲害過師老師,對於師老師而言,同行不同行沒區彆吧。當然了,沒有一點共同話題肯定也不行,我覺得應該是其他行業的精英。”
“好了,到門口了,你從這裡出去,然後你可以跟91路到地鐵站。”
“謝謝。”
“不客氣,你是師老師朋友,應該的。”
周玄本來準備打車回去的,但算了一下路費,決定去跟地鐵。
今天按理說是個還算成功的麵試,雖然他沒有麵上腫瘤研究所的助理,但他麵上了師百衣的私人養鼠助理。
可坐在公交車上,周玄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迷茫:然後呢?然後他要做什麼呢?
他到底想做什麼?又能做什麼?
兩個天差地彆的人,真的可以在一起嗎?師百衣會喜歡他嗎?
他迄今為止作出的所有舉動似乎都是一時衝動,一廂情願,他沒有計算過師百衣會喜歡他的可能性,隻是憑著本能做下許多不理智、不成熟的事情。
公交車上坐著的大多是老人,大多是來腫瘤醫院看病做治療的人,周玄頭一回觀察起身邊與他無關的人和事物。
他看見窗外的油菜花在路邊的田野上開得正盛,注意到他身邊坐著一對感情甚篤的老夫婦。
周玄聽見他們在用本地話交談。
老奶奶半埋怨半關心丈夫:“你年紀這麼大了,還去醫院做什麼?”
老爺爺笑嗬嗬地應對:“老患者等著我呀,一周就一天,沒事的。”
他們和周玄在同一站下,又往同一處地鐵站走,於是周玄主動幫他們拎了一大袋據說是患者自己種的蔬菜。
周玄雖然染了一頭金毛,但模樣端正,身上又有一種不浸染世事的單純,深受老人家喜愛。
老奶奶拿了兩把青菜給他,問他到醫院是做什麼。
周玄說他找工作,就是麵試沒成功,他說了實驗室的名字,老奶奶看了老爺爺一眼:“那什麼現在是誰在管?”
周玄對此並不奇怪,這對老夫婦聽他們對話就是腫瘤醫院的退休教授,認識實驗室負責人很正常。
老爺爺推了一把老花鏡:“你麵什麼工作?”
周玄回答道:“行政助理。”
老奶奶說:“這怎麼刷人呢?不是挺缺人的。”
老爺爺笑說:“兼職你願意做嗎?”
這位老教授覺得周玄投他眼緣,想幫幫這位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
這個年紀的大佬是這樣的,他們到了壽數無多的年紀,很多事情都是隨心來,畢竟很多事情對他們來說隻是一句話的事。
周玄火速點頭:“我很能吃苦耐勞的!”
於是周玄和老教授加了微信,但最後老教授並沒給什麼承諾。
周玄也把這件事拋之腦後,絲毫沒有想過這事還有後續。
周玄在地鐵上接到了來自二哥的電話,一問他麵試結果如何,二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上班。
順便讓他回家給爸媽道個歉。
周玄的火氣蹭蹭蹭地往上漲:“我是不會回去的!我沒錯!”
但是地鐵上人擠人信號不好,周玄的聲音陸陸續續地傳過去,變成了:“我……會回去的……我……錯……”
手機裡傳來次次啦啦的聲音,周則皺著眉頭把手機拿遠,說:“知道錯了就行,回來好好上班。”
然而周玄因為信號問題聽成了:“知道……了。”
然後手機徹底沒信號了,地鐵門打開,蜂擁進一群打工人,周小公子飄逸的金頭發變成了雞窩。
“嘟嘟嘟——”
周則聽出來弟弟在地鐵上,覺得這事有些匪夷所思,最後把這歸於:孩子長大了,懂事了。
於是周則打了個電話給爸媽:“弟說他知道錯了。”
周爸爸:“?真的?”
周則說出他的推斷:“弟麵試應該是失敗了,我打電話的時候他在地鐵上。”
周媽媽在旁邊:“哎喲,老受苦了!”
周爸爸掛了電話,不滿夫人溺愛孩子,說:“就該他吃吃苦頭,否則怎麼知道家裡的好!”
可過了一會兒,周爸爸在客廳來回踱步:“連打車的錢都沒了,這孩子不會餓肚子吧?”
周爸爸和周媽媽在家坐等小兒子回來吃飯,想著再趁機教育他珍惜家裡的好。
結果等了一晚上,等到菜都涼了,兒子還沒回來。
周爸爸和周媽媽麵麵相覷,周爸爸輕咳兩聲:“這個電話你打還是我打?”
……
為了防止丈夫一言不合和兒子吵起來,周媽媽決定還是她來。
電話嘟了聲後被接起,傳來兒子不同以往的聲音:“你好,我周玄。”
周媽媽狐疑地與丈夫對望一眼:怎麼兒子這聲音聽上去很有氣無力?
難道是麵試失敗打擊太大?
周媽媽說:“你在哪兒呢?麵試結束還不回來嗎?”
聰明家長的做法是避免提及之前爭吵的事情,而聰明孩子的做法也應該是順著台階下,及時認錯。
可是周玄這個時候正在師百衣家裡與兔子幼崽一樣大的金絲熊大眼瞪小眼。
周小公子沒想過自己的第一份工作竟然是伺候一隻大白耗子。
他在地鐵上接到師百衣的電話,電話裡心上人的聲音溫柔和煦:“我今晚有事不能回去,麻煩你去我家幫我關一下空調,給乖乖加一點飼料,換一個砂盆。”
“我家的地址是江城路19號華鄄公寓402室,是指紋鎖,不過我放了一把備用鑰匙在401,你可以請她幫你開一下門。”
華鄄公寓是屬於醫科院的人才公寓,這裡的原住戶大多是醫院職工,他們可以免費住在這裡直到死亡後房子被醫院收回,這房子不可以轉賣。
但能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內環有一個終身住所,還要什麼自行車呢?
不過大部分人後來都在彆處買了房子,把公寓租出去了。
這種“分房子”的好事近些年幾乎沒有了,也就早些年九幾年的時候比較普遍。師百衣屬於特殊情況,領導大手一揮,再次為人才破例。
人才公寓是一梯兩戶,師百衣的鄰居是一位退休教授,兒女在國外,她的丈夫於前幾年去世,於是她一個人又搬回來,準備在此度過餘生。
機緣巧合之下,師百衣和這位老教授認識熟悉起來,老教授也把師百衣當作親孫女一般看待。
這位教授姓陳,大家都叫她陳教授或者陳奶奶。
周玄敲開陳奶奶的門,出來一個麵容嚴肅的老人家,同時一看就很有學者風範,讓周玄幻視了他高中的教導主任。
“您好。”周玄鎮定地說完來意。
陳奶奶眉毛一挑,沒說信他,也沒說不信,“你等等。”
陳奶奶回屋有一段時間,才又出來:“走吧。”大約是打過電話確認了。
也不知電話裡師百衣說了什麼,陳奶奶看他的目光柔和不少,甚至還問他吃了沒有。
周玄很不擅長應對這樣的場麵,他是家中最小的兒子,在他還不記事的時候,爺爺奶奶和外婆就去世了,他唯一有些印象的是外公。
外公於前年去世,是歲數到了無疾而終,但那時周玄在國外讀書,又因國內流感管控,沒能回來。
但那時父母並沒告訴他這個消息,是外公過世後都過了七七,周玄才從一次電話中察覺出異樣。
或許是那會兒大家都忙,周爸爸沒能好好說話:“告訴你乾什麼?你又不能回來,再說你不是有考試,怕影響你。”
在大家眼裡,周玄就是一個受儘寵愛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大少爺,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出國那年,外公來見鬨脾氣的少年周玄,沒勸他,隻是說:“外公還沒見過國外的畢業證書呢!”
現在想想,外公的話漏洞百出。隻可惜到最後,外公也沒能看到他的畢業典禮。
陳奶奶的長相和外公並不相似,但人總能從一個完全不同的人身上看到熟悉的影子。
陳奶奶給他開了門,和他說了幾句話,不過大部分是關於師百衣的:
“這孩子總是這樣,忙起來就顧不得回家,還總叫我老婆子注意身體,自己生病了也不在意……”
“平時沒見她有什麼朋友,你多和她說說……”
在鄰居陳奶奶的描述中,師百衣是個孤獨的不會照顧自己的小姑娘。
周玄沒注意陳奶奶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一轉身,身後就沒人了,隻剩下他和那隻又白又胖的倉鼠四目相對。
乖乖聞到陌生人的味道就開始躁動,不過金絲熊生性溫順,攻擊性不高,在短暫的焦躁後,乖乖就安靜下來,舉著爪子趴在籠壁上,盯著這位陌生來客。
客廳的空調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有水從空調箱體與牆壁夾縫間滴下來,順著牆上裂開的縫隙打濕了半麵牆。
——縱然重新粉刷過,也掩蓋不了這座房子年代已久的事實。
周玄找了好一會兒空調遙控器,他又不好意思為這個問題去打擾師百衣,萬一人家在為人類福祉做貢獻呢!
於是他靈機一動,拔掉了空調的電源。
“滴——”
空調像一位上了歲數的老人發出長長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