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若到隆冬,風雪呼號,趕路將會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
所以趁著才進初冬,衛桓薑萱三人儘可能地走快些。
天蒙蒙亮啟程,入夜方歇,除了午膳時特地稍歇一歇,好收集訊息以外,其餘時間俱不作停留。
大體這些消息,也沒多少太特彆需要留神的,唯一一個,就是董夫人葬禮的事。
董夫人城頭縱跳墜亡一事,果然如她所料般迅速宣揚開去了,不但青州,就連兗州都有所耳聞了。倘若不是薑萱姐弟回來得太快,想來會如她所願般及時避開危險。
可惜沒有如果。
董夫人墜亡後,官方解釋馬上就出來了。薑琨對外說,是一雙嫡出兒女確認罹難,董氏經受不住,神情恍惚,大夫說是癔症,因憐惜她未曾有禁足令,怎知最後竟……
薑琨親自寫了祭文,靈堂痛哭妻兒愛女,一度暈厥,倒是惹聞者歎息。
目前,董氏正做著七七四十九日的往生道場,完畢後,薑琨應會親自送葬,將發妻葬入薑氏祖墳。
虛偽至極!
薑萱諷笑,出了懷縣就是兗州東郡,每逢要衝,她還總能見些熟悉的布衣漢子在暗訪睃視呢。
要知道,再是婁興的親信兵馬,那也是青州軍,私底下將這麼多人遣出這麼遠,他不能也不敢。
或者說,在青州除了薑琨本人,誰也不敢。
隻是更憤恨的都經曆過了,這些反而不能讓人生出太多波瀾,薑萱諷笑過後,不聽不理,隻埋頭專心修改冬衣。
兗州是彭越地盤,薑琨的人哪敢肆意?漫無目的又地大人少,稍稍避一避,就過去了。
不難,也沒耽誤行程。
……
初雪下了兩天一夜,停了幾天後,又下了兩場,細碎的飛雪早就綿密起來了,才半個月,風雪呼號,黃河以北進入嚴冬。
冬季雪天道路最易結冰,驟前頭“膨隆”一聲響,隨即自家的車猛刹住。
不用說,前頭又有馬車翻側了。
薑萱手上快了幾分,迅速打了結收針,而後剪斷了線,將針線剪子往小籮筐一扔,側身微微掀開車簾,輕喚:“衛桓。”
見他回身,她將手上改好的大衣裳遞過去,“改好了,你換上。”
現在駕車的是衛桓。
半個月時間,穿了東郡進入冀州地界,衛桓的傷勢也恢複得差不多,昨天他們就把車夫打發了回去。
這幾天,薑萱都在忙著改衣服。
出門在外,他們買的是成衣。上好的禦寒衣物譬如皮毛的,大城才有,不過他們低調出行肯定不會買的,可厚布絮衣並不夠暖和,尤其在外頭趕車。
薑萱便單購置了皮毛,縫在大衣裳裡側,且另買了皮毛夾衣,給改合身。
針線她其實不擅長,不過縫縫改改這些簡單的倒還行,這幾日忙忙碌碌,先緊著衛桓的改出來。
衛桓接過外衣,把身上不合身那件一解,直接就換上了。
動作乾脆利落,倒是把薑萱那句進來換給省了回去。
她隻好接了換下的大衣,而後順手把改好的手套也遞過去。
最後,她塞給他一個黃色紙包。
衛桓一愣。
“這是大棗乾,補氣血,乾嚼即可。”
正適合他食用。
雖說傷勢漸愈,但到底失血太多,不及時補回來,以後定要遭罪。先前看傷時,薑萱就讓大夫給開過補血藥,但是藥三分毒,大夫也隻開了十日,讓吃完後食補慢調。
食補最好的是羹湯,可現在哪有這個條件?好在青州東郡一帶盛產大棗,棗乾補氣益血,又方便,中午打尖時薑萱見對麵有家小藥鋪,她特地過去讓包了一大包。
“你多吃點,裡頭還有。”
衛桓伸手,將那個黃色紙包接了過來,“嗯”了一聲。
“進去吧。”
他說著,回頭掃視一眼,銳利如刀鋒般的冰冷目光,一下子就讓遠近若明若暗的窺視縮了回去。
薑萱收回手,將掀起一點的簾子按回去壓好,這才扯了扯圍得緊緊隻露一雙眼睛的布巾。
她也是做足了準備才探頭出去的。
外頭人很多,人多易生亂,少不得處處留心。
是的,人真的非常非常多,官道上滿滿都是。
這裡頭的人,除了車馬商旅途人,其餘的都是流民。
出東郡,入冀州,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當初正在因為冀州南的平叛,才導致昌邑被突襲,彭越奪回昌邑後,再次分兵北上,戰事仍在持續中。
連場大戰,帶來大批的流民,百姓流連失所,在大冬天拖兒帶女,惶恐四散奔走。
薑萱微微打開一點車窗,絲絲寒風立即灌了進來,她小心撩起一線簾子往外看。
樹木凋零,風雪呼號,官道旁許多衣衫蔽舊單薄的人,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個個瘦骨伶仃蓬頭垢麵,他們或麻木蜷縮,或艱難行走,無一不在寒風中凍得唇麵烏青,瑟瑟發抖著。
人很多,卻沒聽見什麼聲音,因為一開口,寒風就會帶走腹中熱氣。唯一發出聲響的,基本都是傷病。薑萱驟見有聲哭嚎,她看去,見是遠處一白發老人走著走著突然栽倒在地,邊上幾個家人撲上去一探呼吸,痛哭失聲。
哭聲悲慟絕望,揪人心腸,隻流民大多沒什麼反應。見得太多,身心麻木。
官道中間的商旅車馬惻隱者肯定有,卻無人敢出頭相援,反而護衛更加警惕,持刀不斷掃視遠近左右。
前麵道路已經通了,小車緩緩移動,老人那邊的哭聲漸漸遠了,新流民卻不斷進入視線內。官道兩側,望之不絕,甚至還有不少沒鞋穿的,一雙腳已經凍爛。
薑萱放下車簾,好半晌才緩過心口那股難受勁,鬆了鬆手,方才她不自禁捏緊手心。
她依在車廂壁,長長籲了口氣。
惻隱之餘,難免憶及己身。
她知道自己看見的,不過是亂世一角罷了,這世上慘的人很多很多,比自己更慘的人也很多很多。
薑萱恨未消,複仇之誌未改,隻心口那股鬱沉終於散了。
這段時間,她雖一直打起精神,照顧受傷的衛桓,照顧年幼的弟弟,無微不至,但情緒到底是不高的。
不過她最年長,又好好的,正該擔起事來,於是強自壓抑傷悲收拾心情,仔細照顧背負起責任。
直到近日。
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流民們不知前路何方卻仍在風雪中艱難跋涉,她實在沒什麼好消沉的,許多人在掙紮著溫飽,她算幸運,很該振作!
薑萱長長吐出一口氣,坐直身體。
“阿姐。”
薑萱鬱沉消褪,精神大振,拖過針線籮筐,正要一鼓作氣把剩下的皮毛也綴上時,薑鈺低低喚了一聲,靠了過來。
“怎麼了?”
她隔著帽子,揉了揉胞弟的腦袋。
這段時間,心緒低落的不僅僅薑萱一個,薑鈺年紀小更甚,勸也沒用,日常除非姐姐主動叫他,基本聽不見他開口。
今兒卻主動說話了。
見姐姐看過來,他側頭望了望車窗方向,又回頭再望薑萱,欲言又止,一時卻不知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