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了筆墨山水的竹簾一幅幅放下, 隔開喧囂, 外頭很熱鬨,裡頭卻很安靜。
嫋嫋清茶, 薑萱裴文舒相對而坐。
如蘭似竹的貴公子, 修長的手提起小白瓷壺, 將茶湯注入寸許的小盞中。
臨時取用的瓷壺杯盞白的粗糙, 落在他的手裡, 卻平白添了一種行雲流水的寫意。
百年世家底蘊深厚,居移醞養,非寒門可比擬。
薑萱移開視線。
裴文舒,她十五及笄時, 薑琨給她定下的未婚夫。
這世道,世家貴女基本及笄定親, 她自然也不會例外。作為臨淄薑氏的嫡長女, 聯姻的價值非常之大,很早之前, 薑琨就開始左篩右選, 最後選中徐州裴氏。
徐州不但和青州接壤, 還是兵家必爭之地,北軍伐南的重要跳板,而裴文舒則是裴氏這一代嫡長子,年貌相當能力卓絕,下一任家主必是他。
兩家很愉快地定下婚盟。
其時的薑萱,並沒有異議, 畢竟作為薑氏嫡長女,聯姻是跑不掉的命運。
裴文舒是各家公子中條件最優秀的幾人之一,俊美溫和人品端方,兩人也打小認識的,隻要用心經營,日子不會差的。
另外一個,裴家和薑家實力相當,她嫁過去後,日後就是母親胞弟身後一大有力支撐,既都是嫁,何樂而不為?
於是在兩家有意向後,她雖沒什麼花前月下之類的言行,但親手做的荷包香囊也很是送了不少,作為聯絡感情的方式。
裴文舒每次收到都很高興,特特給她捎帶回許多彆致新穎的玩意。
那時候她挺滿意的,他人不錯,這樣就可以的。
六禮走了四禮,曾今她以為她肯定會嫁他,曾經他也以為肯定會娶她。
但誰知一彆經年,人事全非。
再見麵,情愛是沒有的,遺憾也沒有,惆悵倒有一些。
世事幻遷,全無定數。
想起去世的母親,心臟一陣錐痛。
薑萱微微闔目,緩呼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再睜開眼睛。
“阿萱!”
隻相較起她的平靜,裴文舒情緒激動多了,一待夥計腳步聲離去,“啪”一聲小壺一放,他急聲問:“阿萱,你怎麼會……?”
“薑伯父不是傳信……,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
兩年前,臨淄來了一封信函,薑琨親筆,可憐一雙嫡出兒女兗州遭禍,嫡妻受不住刺激追隨而去,悲泣痛苦,淚灑信箋。
晴天霹靂,裴文舒接訊飛馬晝夜不歇,急趕到臨淄,等待他的卻是一府縞素,白皤漫天。他在臨淄守了一個多月,親自送她和她的母弟入土為安。
誰料到今日,竟,裴文舒急喜,又不解:“你怎麼在此?你為何不回青州?”
青州那是衣冠塚他知道,可既然脫險了,那為何不回家啊?
“不過無妨,我這趟結束了就東去回家,正好送你……”
“裴大哥!”
薑萱突然打斷了他,淡淡,斷然:“我已非昔日那個陽信侯府的薑大女郎了。”
戛然而止,對視片刻,裴文舒怔怔:“我以為……”
世家諸侯苦心栽培的繼承人,掌職理事多時,又豈會不知人心複雜表裡不一?方才不過驟見激動罷了,如今被一喝回神。
隱有猜測,震撼驚詫,心下一片沁涼。
他喃喃:“怎麼會這樣,……”
事實上就是這樣。
薑萱目光淡淡,很平靜,實際在薑大女郎“死訊”一出的時候,她就不再是裴文舒的未婚妻了。
和裴文舒定親的,是臨淄陽信侯薑氏嫡長女,薑氏嫡長女死了,婚約也就沒了。
就是這麼簡單且現實。
“裴大哥,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你說,”裴文舒抬頭,勉力定了定神:“當儘我所能。”
“今日相見,請裴大哥莫要透露與第三人知曉。”
這才是薑萱坐在這個雅間的唯一目的。
和裴文舒的再見,實在太驟不及防,避無可避,她見他霍地站起,不等他開口,當機立斷閃進身邊一雅間。
果然,他沒開口喊,立即獨身過來了。
薑萱:“不知可否?”
裴文舒肅容:“阿萱妹妹放心,此事絕不會從我口泄於第二人之耳。”
“感激之至。”
得到答案,薑萱很快起身走,微微一福:“不必相送。”
她轉身撩起竹簾離去。
“阿萱!”
裴文舒站起,急步跟出,他追著出了驛舍大門,看她登上一輛普通的藍帷馬車,彙入人流車流,很快不見。
“裴表兄,這位是……”
裴家和河東周氏有些許姻親關係,這二年間因各取所需往來頻繁,問話的正是周公子。
裴文舒回神,勉強笑笑:“故人罷了。”
……
薑萱讓立即離去。
不過,她沒讓直奔郡守府,而是吩咐陳小四先去東城南城幾個鬨市轉一圈。
她吩咐隨衛及暗衛,沿途小心注意,慎防尾巴。
幸好,她為了方便觀察換上了普通裝束,渾身上下沒丁點暴露身份的東西。且來了定陽以後,她也從不以真名示人。並州薑姓不多也不少,應不會這麼不幸運吧?
隻要不泄露身份,就算被知曉隱姓埋名,問題也不大。
這才稍稍放心。
走出半個時辰,隨衛稟報,確定沒有尾巴。
薑萱點頭:“繞西邊,回府罷。”
外頭陳小四應了一聲,細鞭一甩,轉了個彎。
車輪轆轆,滾在略有凹凸的長條青石板上,車窗簾子隨車身顛簸著,一晃一晃外頭的街景。
薑萱倚在短榻上,盯著晃動的車簾,微微出神。
兩年過去,青州人事隨著時間而漸漸變淡,這邊事多且忙,除了母親,她已很久未曾想起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