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萱的營帳就在中帳隔壁, 緊挨著,出門一轉就是。
篝火通明, 親衛林立, 見得她來無聲見禮, 整齊劃一。一身輕甲斜挎腰刀的薑鈺眼前一亮,一聲“阿姐”險些脫口而出,忙咽下, 繃緊臉隨眾見了禮,而後一步上前掀起簾帳。
這小子年後就入營了,半天練武習文半天後勤小兵, 待出征後衛桓就將他提到親衛營, 平時放在身邊,戰時則讓他跟著姐姐。
到底還小, 曆練歸曆練,涉險誰也不放心。
正當值,薑萱沒和他多說,摸摸他的頭頂就進去了。
帳內燈火通明, 分隔前後帳的雄鷹展翅十二扇大折屏上所繪猛禽分毫畢現, 氣勢攝人。
衛桓正端坐在寬長的楠木翹頭大帥案後, 正垂眸沉思,聞得聲響抬起頭來,冷肅褪去,神色緩和下來。
“阿尋。”
他起身迎上來,牽著薑萱的手, 二人回到案後坐下。
薑萱隨手翻了翻案上的文牘,見都是日常軍務,他處理熟了,遂不理會。
側頭看他:“想什麼?事議好了還不準備歇下?”
天色都不早了。
“不困。”
她都還沒睡呢。
衛桓執了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也沒想什麼,除了張濟之後,僵持局麵該解了。”
他忖度一下後續戰局。
也不用薑萱詢問提起話題,話罷衛桓就將審問和方才商議的結果告訴她。
“密令已傳了過去,想來不日就奏效。”
衛桓冷挑了挑唇角:“王芮性急自負,此乃致勝關鍵。”
待除了張濟之後,見機籌謀,慢慢周旋對付即可。交戰至今,王芮行事他心中已有分寸。
他眉峰不動,淩厲之色一閃。
這陣子壓力不小,衛桓人更沉穩冷肅了,通身威儀日盛,玄色甲胄在身,隱隱一種沙場血氣鋪麵而來,極攝人。
薑萱心疼,溫聲附和:“嗯,你說得是。”
當然,她也沒忘記自己過來的目的,話罷又道:“隻這張濟就這般殺了,我倒覺有些不妥的,咱們不妨稍稍調整計劃,先將他的小命留下來。”
衛桓一詫:“有何不妥?”
他不解:“張濟屢屢襄助王芮壞我大事,若再留在敵營,有百害而無一利。”
“那肯定不能讓他繼續留在王芮身邊的。”
不留敵營,難不成放他走?
衛桓皺眉:“阿尋,張濟知曉的舊事太多了。”
且人是真有些才乾的,放走了若後續再投敵營還是禍患,正該一勞永逸才是。
薑萱沒好氣:“那自然也不許他再投敵營的。”
她又不傻。
衛桓皺眉:“那你的意思是……”
薑萱笑:“不讓他當敵人,但可以讓他成自己人啊。”
她掰著手指算:“張濟能兵能政,上馬能輔軍獻策,下馬能打理政務,學識淵博,洞悉天下大局,這般才乾了得之輔臣,正是我們緊缺的。可遇不可求,我們為何不設法將其收歸己用?你說是不是?”
衛桓卻不這麼看。
他聽得薑萱一意褒讚張濟,唇角已經抿緊,“此人與我們有舊仇。”
而且很深。
一提這個,衛桓神色登時轉冷,他可沒忘記丁駿那事兒。丁駿驕矜自負目中無人,看不慣的人海了去了,全憑張濟的抽絲剝繭,才將他鎖定在那張嫌疑名單的首位。
否則何至於此?
雖說結果否極泰來,但是這全是他們一方大力斡旋的結果,卻和張濟是不相乾的。反倒對方確定丁洪非除他不可時,還獻了不少計謀。
衛桓對此人是早就生了殺心,本來打算除了丁洪後就解決他的,也就張濟跑得夠快,才讓他僥幸多活了時日。
誰曾想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偏闖進來。
衛桓殺心已堅,就算是薑萱也未能輕易說動,且他認為她終究是心軟了些,反過來勸解她:“咱們軍政就治理得很好,上郡一切無礙,如今大戰也未覺心力不足,何需他?”
她和舅舅聯手打理政務不是井井有條的麼?且他也漸漸上手能獨自理事了,三人還不夠嗎?
再說大軍征戰,眼下全因兵力劣勢陷於處於下風,這非一人之力能改變的。且即便如此,衛桓也是腹有丘壑,絲毫不見亂。
他承認張濟有些才乾,但也僅此而已,他並不認為自己非對方不可。
他固執得很,薑萱頭疼:“並非如此。”
“可咱們不能光看眼前啊!”她呼了一口氣,耐心說:“此戰我們是必須勝的,你說是不是?”
此戰若大勝,即滅通侯得了並州。
這是大好事。
然就是如此,才更需要張濟型的軍師輔臣。
“一人之智,終有疏漏,且日後屬地越大,就越招人眼,要麵對的情況也更複雜。”
將來,發生兩麵開戰或分軍共進的情況不足為奇的,通訊條件在這,衛桓就一個人,還能劈成兩瓣不成?
總需要一個有能力貫徹執行他的軍令,又能隨機應變不同狀況的人在。
“再有一個,政務治民也非常重要,屬地擴大,可不再像從前一郡般簡單的。”
薑萱算有天賦的,但她深知自己經驗不足尚屬稚嫩,她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她不但需要一個能借鑒學習的師者,還需要一個能替她分擔的夥伴。
張濟經驗老道,能力有目共睹,又長於軍事謀略,真真可遇不可求。
“遇上能者,摒棄舊嫌納之何妨?”
薑萱蹙眉:“阿桓,需知咱們這條路不進則退,處處不易。”
轄地越大,攤子越大,治理越難的。
她苦口婆心,衛桓聽了卻不以為然,“尋尋總是擔憂太過,不管將來如何,我總護得住你和阿鈺的。
衛桓不管是投軍從戎,還是攻伐地盤擴張勢力,為的都僅僅隻一個目的,那就是複仇。他本身對物質沒什麼要求,隻要複仇成功即可,什麼屬地軍政諸侯天下的,他一概無甚興趣,大不了他便帶她和薑鈺一走了之。
隻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他自信能護得住她的。
薑萱無奈:“哪能說走就走,說放下就放下的。”
每次談起這類問題,總覺無力,歎了一口氣,她耐心道:“咱們現在可不僅僅隻有自己了。”
幾番變遷,薑萱本人對富貴權力什麼的倒不在意,可問題是現在他們早不是孑然一身,身後還有這一大群的人,符家自己人跟著走應也是行的,那徐乾徐笙陸延甘遜等等一乾追隨他們的人呢?
另外還有治下的百姓黎民呢?
百姓黎民供養了他們,他日即便成功複仇,又怎可輕言舍棄?總要儘力還平頭百姓一個相對安穩的環境才是。
不管是什麼原因開始的,既然上來了,就該挑起責任,儘自己所能給追隨者一個未來,給治下黎民一個希望。
薑萱歎了一口氣,但她知道上述道理給衛桓講不通,兩人在這方麵是有分歧的,她早打算慢慢掰過來,因此也不一意說出和他爭執,隻道:“日後屬地大了,事情必然多出許多的。”
她揉揉眉心:“我怕是力有不逮,就想找個幫手。”
這般婉轉一說,衛桓果然就遲疑了,他最重視的人就是薑萱,肯定舍不得她案牘勞形的。
“舅舅和甘遜不就做得不錯嗎?”
“舅舅處事中庸,甘遜也是新手,且這人還是少了,若得並州,肯定捉襟見肘的。”
“我看張濟就很好。”
衛桓沉吟不語,薑萱便說:“要不稍稍調整計劃,先將他誘出擒回。”
“若他識時務,屆時我們給他一次機會何妨?”
她反複勸說,衛桓最終還是鬆了口:“那便聽你,先將這人擒回來再說。”
……
且說通侯大營。
入夜了,一線彎月懸於晚空,天幕墨藍,遠望連綿奉嶺伏地攔於前方,黑漆漆的一片。
王芮臉色晦暗莫名,一個多月了,他率四十萬大軍西伐衛逆,被攔在上郡邊緣不得寸進,已足足一個多月。
偏先前多次交鋒,衛桓也不算龜縮不出。
這可是四十萬對陣十八萬,教天下諸侯知曉,也不知會如何恥笑。
心腹大將陳麟窺其色度其意,也是憤憤:“也怪張文尚謹慎太過,否則之前趁著衛賊大潰,一舉掩殺上去,此戰早就了結!”
王芮臉色更加難看。
盯了衛桓營寨方向片刻,才沉著臉折返中帳。
身後諸心腹也緊隨而入。
行至側帳後的張濟腳下定了定。
他是來中帳稟事,隻陳麟聲音不小,他還未轉出去就聽見了。
他再沒有繼續過去,沉默片刻,轉身回去。
家僮見張濟這麼快去而複返,回來後又心事重重,不禁問:“郎君,怎麼了?”
張濟搖了搖頭,沒說話。
他知王芮後悔那日沒有乘勝追擊的,隨著僵持時日越長,就越是後悔。
如此心性,比之丁洪也強不了多少,如何成大事?
說大事都遠了,就連眼前衛桓,他都未必能將其拿下。
唉。
王芮此戰若敗,恐怕並州都要易主。
張濟搖了搖頭,才要吩咐家僮伺候梳洗,不想餘光瞥過,卻見帳壁有個黑影一閃而過。
他一驚,便聽外頭厲喝一聲:“誰?!”
張濟幾步疾衝出帳,卻見門外衛士和巡邏甲兵大動,一陣急尋緊搜,卻未曾見有人。
巡邏校尉提戟過來,拱手,問:“不知張大人可見什麼人?”
家僮才要附和,不想張濟卻十分驚異:“未曾,這怎麼回事?”
他既驚且疑,麵上尚有幾分餘悸,說罷,便一意催促校尉給增派巡邏甲兵,以防有變。
校尉掃了他兩眼:“隻怕是衛兵看花眼罷了,把什麼黑影當成人影了。”
這事便結了,校尉領兵繼續巡邏,張濟立了片刻,領著家僮回了帳。
家僮十分奇異,自己主子並非這般膽薄庸碌的人啊,今日怎麼這般表現?還有那個黑影,兩人分明看見了的呀?
但他跟隨張濟已久,心裡也有數,沒吭聲,隻忙繼續伺候梳洗,待吹了燈,才露出遲疑之色,“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