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舒篇】
清晨醒來,天黑漆漆的。
裴文舒躺在榻上,雙手虛握置於腹前,湖緞錦被平平蓋在肩膀位置,一夜過去紋絲不亂。
他醒了有一陣了,不過看帳外窗欞子還暗著,未到該起的時候,便沒動。閉上眼睛靜靜躺著,想罷朝務公事,一陣,又睜了開來。
深秋夜漸長,屋內昏黑,靜悄悄的。
等了一陣,便聽到些動靜。
屋外,小廝常春領著一隊人無聲踏上廊道,他提著燈,身後諸仆捧著銅盆熱水棉巾等洗漱物事。
輕聲和守在正房門前的親衛打個招呼後,常春等人抬頭,被一一檢視過顏麵和手中物事後,拱了拱手,他輕手輕腳推開房門。
摸黑指揮人布置好諸物後,常春輕手輕腳來到屏風前,輕聲喚:“主子,該起了。”
帳內,裴文舒“嗯”了一聲,撩了錦被坐起,常春等人已快手快腳攏起帳子,取來熏暖的軟緞袍服等物,伺候主子梳洗穿衣。
裴文舒換上的是一身紮袖武士服,打理罷,他提了掛在牆上的長劍,大步出了房門。
在庭院站定,閉目,吐納,凝神,睜眼,起手,出劍。
每日晨練,風雨不改。
半個時辰後,他才收勢停下。
深秋寒涼的清晨,白皙飽滿的額頭一層熱汗,裴文舒將長劍拋給親衛,大步回房沐浴更衣。
常春早命人備了熱水,待主子入浴,他算著時間,緊著安排人傳早膳,還有正裝冠服等物。
“趕緊的,都快些,冠服再仔細檢查一遍!”
一排下仆整齊站立,其捧著的托盤上,是華蟲七章諸侯冕服。七垂旒珠,玄衣纁裳,一層層上身,穿戴畢,常春等人捧來大銅鏡。鏡內男子身姿筆挺,俊美無儔,沉穩之餘,威儀逼麵而來。
裴文舒瞥了一眼,見儀容無疏漏,擺了擺手,大步而出。
正房門外,親衛們已穿戴一新,戎裝配劍,列隊昂首肅立,一見主子出,立即肅容跟上。
裴文舒領著一眾親衛,往府邸西側而去。
今天是個大日子。
陽都侯世子裴文舒正式襲其父爵後的第一日。
大齊立國也就去年的事,爆竹喜樂仿佛猶在耳邊。衛桓登極後,大肆封賞當初追隨他打天下的一眾文武功臣,徐乾陸延張濟陳拓等人不拘新舊,俱封侯爵。
徐乾封江陵侯,食邑萬戶;張濟封樂平侯,食邑萬戶;劉振封郟侯,食邑八千;陳拓封慎陽侯,食邑五千;……
種種封賞,不一一細表,反正是功成名就,皆大歡喜。
說到徐州裴氏,裴氏雖來得晚,卻是率大軍結盟,分量重功勞大,因而得封萬戶侯,封地徐州陽都。
是功臣中的第一等勳爵。
隻由於裴崇建在,這陽都侯的爵位當然是他的,裴文舒則同時被封為陽都侯世子。陽都侯爵世襲罔替,待裴崇百年後,他就是第二任陽都侯。
不過裴崇也沒讓兒子等這麼久,封爵後的次年,他就上奏告老,欲將爵位予長子承之。
帝後自不會留難,很快便批複了下來。
聖旨昨日下來,裴文舒已襲陽都侯爵位,今日開宗祠,祭告先祖,筵開數百席,大宴賓客。
待到西路宗祠時,裴崇已經到了,裴文舒拱手見禮:“兒子見過父親。”
裴崇紅光滿麵,扶了兒子:“快快起身!”
打量著一身玄赤冕服儀表堂堂又穩重威儀的兒子,裴崇滿心驕傲,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我們進去。”
父子二人一前一後入了正堂,整理衣冠,淨手焚香,肅容叩拜先祖。
裴崇閉目,輕聲將此事稟之:“……此後,伯啟留京效力,盼先祖庇佑,好教他諸事順遂,……”
亂世結束,新朝建立,裴家得封萬戶侯,又被陛下委以重任,裴氏蒸蒸日上,這再好也沒有了。
裴崇年紀不小了,兒子也早能獨當一麵,封地卻是裴氏的根基,他便打算讓兒子繼續留京任職,而他就告老回徐州經營封地。
父子兩人分工合作,各不耽誤。
離去前,裴崇上奏提前讓兒子承了爵位。反正早晚也是他的,這樣更便於他京中行走。畢竟身邊張濟徐乾等等一眾都是侯爵,裴崇也不樂意兒子矮人一頭。
其實大家都不在意這些,但一個老父親總難免想得多點的。
離京前正好辦了。
……
三跪九叩,酒牲祭拜,將正事稟告之後,父子相持起身。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了,裴崇樂嗬嗬說:“人該到了,咱們走。”
秋日朝陽映照,金燦燦的,今日的陽都侯府披紅掛彩,映著金陽更加喜慶,整個府邸都動起來,準備迎接盈門的賓客。
親厚的,自然來的早,譬如張濟徐乾等人。
“大喜啊,裴兄弟!”
徐乾勒馬在正門前停下,扶了程嫣下車,夫妻並肩笑語大步而入。
雖裴文舒後來的,但早襄助己方良多,諸人未接觸前就都很欽佩他,裴文舒本人又是謙和疏爽的,數年下來,早和大家打成一團,關係都十分好。
裴文舒笑,和徐乾擁抱一下,徐乾錘了一下他的肩,他也重重錘一記對方的背,二人大笑。
徐乾忙又衝含笑看著的裴崇拱手,“恭喜裴伯父!”
後繼有人,可不是最該恭喜的事麼?
其實本來徐乾該和裴崇平輩相稱的,畢竟這個不是論年紀的,不過由於有裴文舒在,於是隻好給裴崇提一輩,讓他占點便宜了。
這便宜裴崇占得舒爽,誰叫他有個出息兒子呢?
哈哈大笑,和徐乾夫婦寒暄幾句,裴崇吩咐:“大郎,你送伯潛嫣娘進去。”
徐乾夫妻是重賓,自該親自送進,反正父子有兩人,能騰得開身。
裴文舒噙笑:“徐兄,嫣娘,二位請。”
說說笑笑,勾肩搭背進去了。裴崇目送,笑意沒消過,有子如此,裴氏何愁不興?
身後又有腳步聲笑聲,一回頭,卻是張濟,裴崇忙上前迎,“文尚來啦,快請快請!”
說笑著,裴崇親自把張濟送進去,
於是裴文舒將徐乾夫婦送到位後,也顧不上多說,抱拳告罪,又匆匆趕回大門前迎客。
一大早上,賓客盈門,裴家熟悉的,京城數得上的,紛紛登門來賀。
裴氏父子忙得腳不沾地,一直都已正才算罷。
餘下的賓客不用父子二人親迎,趕緊又去換了身衣裳,回到正廳陪客。
絲竹聲聲,鑼鼓陣陣,戲曲早就演起來了。到了午初,正式開宴,歌舞彈唱,裴崇領著裴文舒一席一席敬酒,把整個正廳內外近百席都敬了個遍。
裴文舒作為主角,被灌了不少,還不能歇,略略醒酒又趕緊回到前頭來。席麵非常熱鬨,從午時一直到傍晚,父子倆忙得了人仰馬翻。
好不容易送走所有賓客,已暮色四合了,天都黑了,父子倆才有空吃個飯。
“老了,不認不成啊!”
裴崇伸著腰歎,不認不行啊,這一整天下來這腰腿有些受不了了。
“父親,兒子送您回去歇息。”
裴文舒說著就要攙扶他,裴崇擺擺手:“不用,這多少人?哪用你?你也趕緊回去歇著。”
父親堅持,裴文舒隻好應了,將父親攙扶出了廳門,這才拱手告退。
“去罷,……誒,你回來。”
見兒子似乎又要回前院書房,裴崇把他叫回來,見裴文舒麵露不解,裴崇拍拍兒子的肩:“天色還早,回去看看你媳婦吧。”
裴文舒頓了頓。
裴崇暗歎一聲,他能做主給兒子選妻下聘,能用無後不孝祖宗基業壓著迎娶,乃至生子,但他終究無法壓製他的情感。
他溫聲說:“曦哥今兒在後麵歇,你去看看他睡得安穩不?”
裴曦,裴文舒獨子,裴氏第三代長子嫡孫,今年才三歲大。
“是。”
裴文舒拱手應下。
站直,目送父親轉身,漸行漸遠,一行人消失在拐角處,裴文舒這才收回視線。
立了片刻,他才轉身往後院方向去了。
……
陽都侯府,七進七出,巍峨軒麗,庭院深深,前院清一色青衣仆從,後院各色服侍的大小仆婦,井井有條,忙而不亂。
裴文舒一行過處,仆從女侍紛紛跪伏見禮,他過後,常春代主人叫起。
裴文舒過了第二道垂花門,便到正院,守門嬤嬤見了,驚喜回身稟報,他稍頓了頓,舉步入內。
任氏領著一眾丫鬟仆婦匆匆迎出,才至廊下,裴文舒已入到了,她忙福身見禮:“君侯。”
“嗯。”
溫和清越的男聲,裴文舒虛扶了扶,任氏站起。他已換了一身輕便衣裳,頎長男子一襲藏青深衣,長身而立,晚風吹拂,他的寬袖下擺輕輕拂動,廊下牛角大燈暖黃燭光傾斜而下,俊美人如玉。
他溫聲道:“不必多禮。”
任氏福了福身,側身讓開,裴文舒舉步入了正房,她緊隨其後。
侍女捧上茶盤,任氏接過茶盞奉上,裴文舒接過,輕刮兩下浮沫,他喝了半盞才擱下。
“今日府中諸事繁忙,可累著了?”
任氏忙回:“不曾。諸管事襄助良多,妾隻需迎客,雖有些疲乏,但也不算勞累。”
“嗯,餘下諸事慢些收拾不遲,你好生歇息。”
“謝君侯關懷,妾省得。”
裴文舒神色和熙,溫言緩聲;任氏恭謹端正,仔細回話。一個坐在上首右側,而另一個坐在左側,客客氣氣說過幾句後,裴文舒站起:“曦兒睡了?我去看看他。”
說著他舉步,任氏忙跟上。
裴曦年幼,若回後頭,還是住在母親的院裡東廂。今天累,宴席還沒結束他就打瞌睡了,乳母抱他回來已睡下。
裴文舒入了東廂,仔細看了看,見兒子睡得小臉粉撲撲,摸摸額頭也不見累燒,他給掖了掖被角,又出外間招來守夜仆婦侍女,令仔細照顧,夜半尤其需要注意,以防小孩子疲憊起燒。
乳母侍女恭敬應下。
裴文舒點了點頭,一切交待罷,他又回內間看了一回,出來,遂對任氏道:“你早些歇,我回去了。”
任氏要送,被他製止了,“秋夜更寒,不必多送。”
溫和緩聲,他披上鬥篷,在一行簇擁下漸行漸遠,頎長身影消失在夜色下的正院大門處。
“恭送君侯。”
從進門到離開,全程不過一刻鐘,而且有大半時間是在小郎君屋裡的。貼身侍女如意跟著任氏俯身送罷,站起,心裡遺憾極了,忍不住急聲道:“夫人!”
好不容易君侯來了,您怎麼不多使點勁兒把他留下?
任氏不語,隻微搖了搖頭。
即便她使勁,他也不會留下來的,他就是這麼一個清心寡欲的人。
回到正房,她對侍女們道:“我能嫁入裴氏,享今日尊榮,已是幸運至極,汝等再不可多求。”
侍女們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