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氏之父,乃裴氏家臣。在從前,不管是任氏,還是任氏父母,抑或一眾侍女仆婦,就從沒想過她能高嫁主家,高嫁裴氏繼承人,成為下一任裴氏主母。
實在是裴文舒身份太高,人品太才能太出眾了,根本不是任氏這等身份能配之。
……
當初,攻陷兗州誅殺彭越以後,裴崇以強硬手段迅速為長子定親下聘。對象他也琢磨好了,是麾下家臣任城的嫡長女。
彼時,天下局勢已經明朗,衛桓一統天下就在不遠,裴崇不可能再為長子去聘餘下諸侯的女兒。若想門當戶對的話,隻能在並州陣營裡麵選。但結親娶媳,需要考察之處實在比同袍共事多太多了,家風優劣,姑娘人品,父族母族等等,這些裴崇根本就不熟悉。
裴氏長媳,意義重大,她要挑起的責任也大,裴崇寧願身份低點,也要選個人品能力好的。於是他索性將目光投回徐州,在自己手底下選算了。熟悉,不會出岔子。
於是,選中了任氏。
父母之命,無後不孝,裴文舒最終迎了任氏進門。不過當時局勢大變,裴文舒很忙,這成婚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婚後三日,他就匆匆趕往兗州去了。
一個多月後,徐州來信報喜,任氏得孕,坐床喜。
接信到時,他是鬆了一口氣。
他希望,任氏能生個男孩。
他有了後,裴氏有了繼承人,他也算對得住父親,對得住裴氏列祖列宗。
八月後,任氏誕下一子。
……
在如意看來,姑爺樣樣都好,唯獨一樣,就是太過清心寡欲。他不近女色,除了新婚那幾日,就未在在夫人的屋裡留宿過,他常駐前院。
所以她剛才才會急。
可任氏輕輕搖頭:“這世上的事怎可能十全十美?需知月滿則缺,水滿則溢。”
要惜福。
裴文舒身份高貴,如玉君子,品貌俱佳人才了得,又近在咫尺,可謂情竇初開的少女的第一綺念對象。實話說,這些年徐州地界上的這些大小女郎們,基本或多或少夢中都曾肖想過他的。
任氏也不例外。
但是誰都明白,這其實不過成長期那些美好又朦朧的幻想罷了,誰也不會當真。
她也是。
她沒想過有一天真的會實現。
一直到如今,她仍舊有些不敢置信。
不過時間一天天,幾年過下來,當初虛幻漸漸已落回實處,她已經很好地接受了。
裴文舒很好,溫熙和緩,敬她重她,將中饋完全托付,嫡長子乃她所出,極得父祖重視。
他雖不宿正院,但也無半個伺候的小星通房,不管是自家的還是外頭各種名目送來的,一個不要一眼不看,身邊伺候的清一色小廝。他不近女色,無妾室無姬女,嚴於律己,清心寡欲。
無一絲庶子憂慮。
她的兒子不但是嫡長子,還是獨子,並非基本能預見將來一直會是。
這還不夠嗎?
上述這些,世間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她都全擁有了,她已經是個很幸運的人,再奢求,就貪心太過了。
貪心太過,會反噬的。
任氏很惜福,她會更用心打理中饋,照顧孩子,對他恭敬如一。
或許偶爾會想,他真的就天生這般清心寡欲嗎?
會忍不住想,若他娶的不是她,而是他前任未婚妻,如今九闕宮殿上那……
他會不會就……
這個念頭一瞬閃過,不過很快就被任氏拋諸腦後,沒有如果,假設的事情有什麼好想的,要是糾結那就更庸人自擾了。
她惜福,內有高床軟枕安眠,外有庇護無憂順心,如今的日子來之不易,難道還不值得好好珍惜嗎?
任氏失笑,她站起,吩咐:“洗漱歇罷。”
……
秋風寒涼,夜色更深。
裴文舒出了正院門直接往前,通過內儀門折返前院,回到他的外書房的。
三進的外書房,第三進是他起居之處。
揉了揉眉心,他平舉雙手,讓貼身仆役解衣卸冠。
常春忙絞了熱帕來:“公子,您早些歇了罷?”
沐浴明早不遲,反正天寒,明早練劍後肯定又要再洗的。
酒喝得多了,額角有些疼,裴文舒點了點頭。
常春忙招呼人提洗漱用具上來,待主子梳洗躺下,他解了床帳攏好,吹了燈,才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揮手讓人下去,他領著兩個仆役在外間守著,三人會一直待到午夜,主子再無吩咐,才退出去。
以前親衛隊長王明還在時,王明守夜他會提早回去,不過自從王明得主子提拔外遣任職後,常春便一直親力親為,未曾懈怠。
才從後院回來,另外兩個仆役難免有些眉眼官司,無聲對視,一個忍不住輕歎搖了搖頭。
常春瞪了這人一眼。
對方忙安靜垂頭,他才收回視線。
常春暗哼一聲,他知道這人想什麼。都是閒的,夫人日子好得不能再好了,還用你一個下仆來嗟歎?
需知除了陛下和徐侯寥寥幾人,他就沒見過不納妾不碰姬女的男人,如他家主子般身份地位者,哪個不是內寵一院子,庶子庶女一大堆的?
遠的不說,就說當今,當今起兵究其根本,就是因為妻妾嫡庶之間的鬥爭引發的。
這樣還不好麼?
夫人這日子,京中哪個女的不羨慕?
隻苦了他家公子罷了。
想到最後,常春忍不住輕輕歎息。
……
屋內昏暗,靜悄悄的。
裴文舒閉上雙目。
任氏,能給的,他都全給了。包括身份地位,信任敬重,嫡長子,麵子裡子,由內到外。
給不了的,他也無能為力。
他終究是個人,他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即便今生無緣,他也想為她在心中保留一片淨土的。
雙手虛握在腹前,長長吐出一口氣。
裴文舒也沒再多想這些,他要乾的事情太多了。
丈量土地的結果陸續抵京,新的土地法已擬定頒下,均田撫民,休養生息,澤以天下黎民。
他畢生之誌,終有了實施的土壤,如今是第一步,他願傾儘全力,盼在有生之年能夠實現。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想到此處,一時雄心萬丈,正要細細忖度,忽又想起一人柔聲叮嚀:“事多繁瑣,切不可急,咱們年輕,日子還長呢。”
“需知,身體是一切的本錢,”她俏皮一笑,“你說是不是?”
是。
他忍不住笑了。
好吧,她說得都對,裴文舒閉上眼睛,他休息,明日再想。
他本以為自己沒這麼快睡著的,隻酒喝得多,亢奮精神一去,很快,就沉沉睡了過去。
……
大宴賓客,完滿將爵位傳給兒子後,裴崇沒有多留,他要趕在下雪前返到徐州。
宴客後第二日,裴崇就離開京城。
一大清早就出發,裴文舒親自去送。
本來裴曦也該來的,但他太小,昨夜一場雨又寒了許多,怕凍著他,讓他送到府門便罷。
裴文舒送父親車駕出了東城門,送出五十裡外。
眼看著都快中午了,裴崇讓他回去:“送君千裡終須一彆,回去罷,好生照顧曦兒。”
“是,父親。”
該說的離彆話語,這兩日都說全了,裴文舒翻身下馬,深深一揖:“父親保重,待回到徐州,記得給兒子來一封信。”
“嗯。”
裴崇拍拍兒子的肩,笑道:“你父親還不老,待封地諸事理順,我來京城住半年也不是不行,這般姿態作甚?快快收起來。”
裴文舒隻好收了不舍,“兒子遵命。”
這孩子,多恭敬,不過也是摯孝緣故。
裴崇嘴裡嫌棄著,實則心裡極欣慰暢快。
父子又說了幾句,臨彆前,裴崇最後拍了拍兒子的肩,“回家後,你便將曦哥接回前院罷。”
裴文舒訝異。
他也是三歲被父親接到前院親自教養的,不過換了曦哥,裴崇卻不大讚同,說再過兩年不遲。
這並不是因為裴崇年紀大了心軟,而且他想著孫子放在後院,兒子好歹能多折返幾次,哪怕不留宿,也見見麵。
說不得,多見見會有突破呢?
當然裴崇費的心思不止這一處,隻是暫時看來,是這樁算最有希望罷了。
裴文舒心知肚明,所以此刻聽見,他才這麼詫異。
裴崇看著他,暗歎一聲。
日子終歸是他的,旁人認為好的,實際未必真的好,終歸還是要他過得順心才是。旁敲側擊這麼久毫無效果,老父親終究不願意強迫更多。
他是一個父親,最終目的也隻是想兒子日子過得開心罷了。
眼角已有了細密紋路,父親的一雙眼,溫和,寬容,慈愛。
裴文舒喉頭一熱,撩衣跪地,深深叩首。
“兒子謝父親體恤。”
裴崇扶起兒子,給他拍去身上塵土,最後拍拍他的肩,笑道:“好了,父親也該走了。你旁的也不要再多想。男兒立於世,當一展其誌,如今大亂初平天下一統,能乾事情多了!”
勉勵了兒子,裴崇登車,在一眾簇擁下望東而去。
裴文舒駐足目送。
……
終究在分離前,得到了父親的理解。
滾滾煙塵,漸行漸遠,裴崇撩起車簾,衝後方揮手讓他回去。
裴文舒跪下,深深叩首。
一起身,翻身上馬,調轉馬頭疾馳離去。
謝謝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