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語氣如此堅定, 堅定到張淮之禁不住晃了晃神,輕垂下的睫毛顫了兩下,淺聲道:“諄諄, 我也……”他緊緊抿住唇,嗓音似是沙啞起來:“愛你。”
縱使他的語聲那麼低, 那麼輕,那一字一字,卻顯得如此沉重。
“淮之哥哥,你怎麼了?”黎諄諄默了一瞬, 掌心貼覆在他烏黑的發梢上,“你看起來不開心。”
張淮之緩緩搖頭,他好似輕輕笑了起來:“我開心, 諄諄……我很開心。”
“諄諄, 倘若沒有你, 便不會有現在的我。”他像是在跟她說話,又如同喃喃自語, “遇見你,我此生已是無憾。”
黎諄諄能察覺到張淮之的異樣,但她分辨不清楚他是因為喝醉了酒在說胡話,還是遇見了什麼傷感的事情……總不能真是聽到了她和君懷的對話?
她指尖攥住的安眠丹緊了緊,似是不經意地,將手掌貼在了他的衣袍上:“淮之哥哥,你的喜服呢?”
張淮之默了片刻:“南宮大哥……”他遲疑了一下:“他將喜服劃破了。”
他不提及,黎諄諄一時間竟也沒想起來。
南宮導和張淮之對上時, 用那柄無名劍將張淮之的喜服劃得破破爛爛,像是爛布條子一般掛在身上,甚至連白色褻衣都一並絞的稀爛。
比試結束後, 張淮之體力不支暈厥過去,後麵醒來了,便急匆匆去了萱草山安置張曉曉,他總不能穿著一身浸滿血跡又襤褸破爛的喜服來來回回折騰。
這樣說來,黎諄諄在天水閣拐角處看到的那抹紅影,該不是張淮之了。
不管偷聽他們說話的人是誰,隻要不是張淮之,那便不妨礙她的計劃——過了今夜,待張淮之睡熟後,她便會拿到他的元神。
偷聽那人是想將此事宣揚出去也好,還是膽子小憋在心裡也好,隻要不耽誤她今夜取元神,對於黎諄諄而言便不重要。
“那我再給你做一身。”黎諄諄摸了摸他的黑發,輕聲道,“你現在是掌門之夫,自然要請天山最好的裁縫,量體裁衣,做一身合體華貴的喜服給你……”
她躺在床榻柔軟的被褥上,他側倚在她身前,兩人貼的極近,連她說話時候胸腔的起伏都可以清晰感受到。
聽聞她哄小孩子的語氣,張淮之好似彎了彎唇:“好。”他的嗓音溫柔而輕,像是怕語聲大一點,便會從夢中驚醒般。
黎諄諄哄好了張淮之,她垂眸看了張淮之一眼,見他闔著眼,動作極快地將攥了許久的安眠丹壓在了舌底。
隻側了側身,柔軟的唇瓣便印在他眉眼間,而後慢慢下移,吻過他的長睫,吻過他的鼻梁,最後停留在他的唇上。
張淮之依舊沒有睜開眼,卻憑著本能回應她的親吻。溫熱的唇舌相融,她將米粒大小的安眠丹輕而易舉推進了他的唇齒間。
這個吻微微苦澀,滲著幾分朦朧的酒意,直至黎諄諄在他口腔內尋找,再不見安眠丹的存在,便不緊不慢地收了尾。
寢室內隻有他們兩人,如此寂靜,靜到可以聽清楚對方的心跳聲,靜到可以聽清楚唇齒相撞的摩挲聲。
縱使她的親吻一開始便帶著目的性,可親吻時不斷飆升的心跳卻做不得假。
這個吻由她開始,便也由她結束。
不知是不是安眠丹起了效果,張淮之回應她的動作漸漸遲緩,黎諄諄察覺到後,往一旁撤了撤身,躺了回去:“淮之哥哥……明日還要參加繼位掌門的午宴,早些歇息……”
她的呼吸略顯錯亂,尾音裡勾著的纏綿沙啞之意,讓張淮之緩緩睜開了眼。
他的手掌如往常每一次那樣,抬起,落下,覆在她柔軟而泛著淡淡澤光的青絲上,一寸寸撫過。
隻是這一次,他的動作沾染上了一絲貪婪,一絲不舍,指腹慢慢地摩挲:“嗯。”
黎諄諄不再說話,張淮之便也闔上了眼。
她的心跳從砰砰作鼓到平靜緩和,而他的呼吸帶著均勻的韻律,亦是漸漸輕緩下來。
黎諄諄硬是等了半個時辰,這才睜開雙眸,打量了一眼睡熟的張淮之。
他五官精致絕倫宛若神造物,潑墨似的黑發散下,虛虛遮掩住半邊側顏。少年眉目中冷峭不再,隻餘下一種破碎的柔和感。
她往他懷裡靠了靠,輕聲喚道:“淮之哥哥……”
他們橫躺在床榻上,連鞋襪都沒有來得及褪下,便如此相擁著,和衣而眠。
張淮之沒有回應她,他的呼吸依舊平緩。
黎諄諄又喚了兩遍,見他毫無反應,她便放心地撐著手,坐起了身。
即便他已經睡熟,她還是輕手輕腳下了榻,按照和君懷的約定,走到牆壁那一側,微微曲起食指,在牆上輕叩了三下。
君懷在牆壁另一側回應了一下,便從隔壁房間走了出來,推門進了黎諄諄的寢室。
“他睡著了?”君懷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見黎諄諄點頭,他走到床榻邊,手掌微抬,掌心裡慢慢網羅出一條條淺藍色發光的線圈。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壓低了嗓音:“若是張淮之睡得淺,織夢術可能會失敗……”
“我給他喂了安眠的藥丹。”黎諄諄背對著床榻,坐在桌前,看著桌上的酒碗,她抬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你能看到夢境裡發生的事情是吧?”
“是。”
“等夢境中的張淮之甘願將元神送給我時,你便喚我一聲。”
張淮之是天道神識中的一縷魂魄,他的元神自然也與常人不同。便如同26一開始告訴黎諄諄的那樣——除非他心甘情願,不然沒人能搶走他的元神。
即便此時張淮之身處夢境中,隻要他心甘情願,她便可以取出他的元神來。
君懷聞言,隻是看了一眼黎諄諄,卻沒再說什麼勸阻她的話。
他掌心中織羅的夢境漸漸成型,就在他準備將織好的夢境投入張淮之的神識時,他動作忽然頓了頓。
可也不過是短短一瞬,君懷又若無其事般將掌心中的夢境握合住,垂下眸,在床榻邊定定站了片刻,喊了一聲正在抿酒的黎諄諄:“好了。”
“……這麼快?”她似是怔了一下,轉過頭看了一眼君懷,見他麵不改色立在榻邊,遲疑地放下酒碗,朝著床榻邊走去。
張淮之仍闔著眼在熟睡。
黎諄諄站了一會兒,從儲物鐲裡取出了朱砂,她執起張淮之垂在身側的手,放在齒間輕輕一咬,便破出了一個細小的血口子。
她蘸著他的血,以朱砂為引,在他眉心一筆一劃勾勒出結元印。她的動作沒有一絲遲疑,直至她畫下最後一筆,他眉心隱隱印出流動的金光。
“黎小姐……”身側的君懷低聲道,“縱使是孽緣……他如此真心待你,你卻也沒有半分不舍嗎?”
黎諄諄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張淮之略顯蒼白的臉龐,手上的動作稍稍頓了一瞬。
她的心自然不是鐵砣做的。
她雖然隻是一直在利用張淮之,但這一路相處下來,張淮之對於她而言,到底是與花危、藹風和蕭彌他們不同。
猶記得南宮導曾經問過她——現在你不在乎他的生死,不代表以後你仍不在乎,如果有朝一日你喜歡上他,還忍心取走他的元神嗎?
她是怎麼回答南宮導的來著?
“你玩過戀愛攻略的遊戲嗎?”
“你或許會喜歡上遊戲裡一個虛擬的人物,但你願意為了這個人,放棄自己的生命嗎?”
黎諄諄不願意。
這個修仙世界於她而言,不過是她漫漫人生中的一場夢。
黎諄諄已經努力了這麼久,在每一個弱肉強食、一無所有的穿書世界裡苦苦掙紮,如此拚命賣力的活下去。
她想醒過來。
她要醒過來。
黎諄諄將手掌覆在了他的額心上,掌心微微攏著,握住那團散發出溫暖的金光。
那是張淮之的元神。
當元神漸漸被剝離出他的神識之外,那道金光變得越來越滾燙,越來越灼人,由金色散發出海底的藍,燈火的黃,草木的綠,土地的褐,那些絢麗的顏色一道一道隱現,猶如簇簇燃向天穹的煙火。
黎諄諄幾乎有些承受不住元神的溫度,像是握住一塊燃燒的炭火那般,燙得她掌心的皮膚隱隱作痛。
但她依舊沒有鬆手,便如此咬牙堅持著,直至那元神散發出璀璨的色彩慢慢減退,慢慢淺淡,而後化作一縷秋風般的氣息,從她的指尖滲了進去。
氣息流淌在她的四肢百骸,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她渾身輕盈如無物,她能捕捉到風流動的方向,能聽到來自天水閣外的花瓣墜地的聲音,即使是在漆黑的夜裡,她仍是雙目清明,如視白晝。
黎諄諄才知道,擁有大乘期的元神是這樣的感覺——便仿佛,心可容納百川萬物。
她將體內充沛的靈力運了一周,緩緩吐出一口氣,如獲新生般重新睜開了眼。
黎諄諄看向床榻上的張淮之,他的臉色慘白,額上滲出細密的汗水。她遲疑著,一手撐著榻,將兩指放在了他頸動脈上測了測。
在感受到他脈搏的跳動時,她起身從儲物鐲裡取出了張淮之曾經交給她的那張一千極品靈石的靈票。
張淮之還活著,隻是失去元神後,他往後再不能修仙了。
有這一千極品靈石在,張淮之回到萱草山上,可以與張曉曉度過不愁吃喝的安穩一生。
他的年齡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增添,在他的麵容上留下一道道成長的痕跡,直至他像是人界萬千的凡人一般,生老病死。
這對於體會過大乘期修為的張淮之而言,或許有些殘忍,卻是黎諄諄能留給他最仁慈的結局了。
黎諄諄將靈票卷好,藏進了他微微合攏的掌心中。她轉身要離開,沒走出兩步卻倏而頓住腳步。
她感受到了夜空上的烏雲,聆聽到了忽而冷冽席卷黑夜的狂風,甚至於蒼穹之上結出道道青紫色隱現的雷電。
黎諄諄蹙起眉,問26:“張淮之的元神不是大乘期初期?”
它聽到這話,似乎也怔了怔。隨而匆忙檢測起來,在測出那融入她體內的元神並非大乘期初期,而是已經突破了大乘期後期,抵達渡劫期後,26急得破了音:“糟了,他現在正是渡劫期!”
按照原文中的劇情發展,張淮之參加過宗門大比,在與魏離生死一戰後,他的修為連破兩階,從元嬰期越過化神期、煉虛期,直接抵達了大乘期初期。
但劇情早在黎諄諄的破壞下走偏了原本的軌道,那原文中的張淮之並沒有在宗門大比開始前,去東衡山參加地下擂台的比拚。
而如今的張淮之,卻為了在成婚前賺些靈石,冒著生命危險,帶著箭傷去了東衡山的地下擂台。
他從東衡山回來時,修為便已是從元嬰期過渡到了化神期。再加上宗門大比出了亂子,魏離膽小跑路了,張淮之對上了可能被黎不辭魂魄附體的南宮導,兩人為了奪那劍修的魁首,使出了渾身解數。
如此一來,張淮之本應該在宗門大比結束後突破至大乘期初期的修為,便也因為多出來的變數,徑直越過大乘期初期,躍到了渡劫期來。
渡劫期便意味著,天劫的三道天雷隨時隨地會轟然落下。而黎諄諄若是能挨住三道天雷,便可以飛升成仙,若是挨不住三道天雷,便會如同師祖一般被劈得魂飛魄散。
她分明感受到屋頂上方的夜空中,結出的雷閃聲越來越大,轟隆隆的氣勢像是策馬奔騰的千軍萬馬,磅礴渾厚。
知道天雷將要落下,黎諄諄此時也顧不得太多了,她對著君懷道:“你看好了張淮之,便待在這屋子裡不要出去。”
說罷,她疾步匆匆向屋外跑去。
便幾乎是黎諄諄奔走到房門的那一刹,在蒼穹之上醞釀許久的雷電,猶如蜿蜒的蜈蚣般縱橫整個天際。
隻聽見一聲轟鳴的巨響,她下意識蹲下身,用雙臂護住頭頂。伴隨著震碎耳膜的雷聲,她感覺身後一沉,好似被人緊緊擁住,將那震耳發聵的天雷隔絕在外。
一道雷聲,兩道雷聲,三道雷聲,絲毫不給人喘息的時間。黎諄諄渾身麻木僵硬,轟隆隆的雷聲震得心臟生疼,鼻息間隱隱傳來皮肉被燒焦的氣味。
天劫來得猝不及防,去時也如過眼雲煙。
黎諄諄以為自己要死了。
可她卻睜開了眼。
當視線重新聚焦的那一刻,她看到了被天雷劈得焦黑的張淮之……那是本應該躺在榻上陷入沉睡的張淮之。
她眸色恍惚了一瞬,像是剛剛從夢中驚醒,喉間發出破碎嘶啞的嗓音:“淮之……張淮之……”黎諄諄的手還未碰到他,他身上焦黑的皮膚便像是脫落的樹皮般,簌簌掉了下來。
他身上的柏青色外袍被天雷劈得破破爛爛,顯露出袍內裹著的喜服。
便是在此時,黎諄諄才恍然發覺,原來張淮之根本就沒有服下那安眠丹,更沒有沉睡過去。
張淮之聽到了她和君懷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