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七十二個前男友(2 / 2)

像是他渡劫期的修為,即便不用靠近房門,隻遠遠站在天水閣外,亦是可以將寢室內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可是張淮之明明聽到了,卻沒有戳穿她,更沒有質問她。他隻是默默逃離了天水閣,孤身一人在外麵坐了許久許久,而後取出黎諄諄曾買給他的柏青色成衣,裹在了那用針線縫補好的喜服外。

他回來了,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像是從未撞破她的算計。

他吃了她親手煮的最後一碗麵,喝了她親手倒的最後一碗酒,明知道她的一舉一止皆帶有目的,卻闔上眼任由她親吻。

直至張淮之忍不住,用著低啞的嗓音,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了她一句:“你愛我嗎?”

黎諄諄騙了他。

他也明知她是騙了他,卻還是心甘情願地配合著她的計劃,假裝睡了過去。

難怪君懷會在織羅好夢境後,看著床榻的方向頓了頓動作。難怪君懷會在她取出張淮之元神的那一刻,問出那句:“他如此真心待你,你卻也沒有半分不舍嗎?”

黎諄諄呆呆地看著他。

她唇瓣止不住顫抖著,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天劫最殘忍的地方是它平等而無情,它不在意修仙者到底花費了幾千年,還是幾萬年的時間日夜不停的修煉,當它落下的那一刻,或是飛升成仙,或是灰飛湮滅。

生死便已有定數。

而它最仁慈的地方,卻是它總是會給魂魄儘散的人留下短暫的一口氣,便猶如回光返照一般,將一生記憶走馬觀燈的閃過眼前。

令身死者可以在咽氣前,再睜眼看一眼不舍的人,再張口道一句最後的遺言。

張淮之生前的回憶,那些模糊不堪的畫麵,那些刻骨銘心的畫麵,仿佛一股腦湧進了視線裡,最後緩緩定格在黎諄諄的麵容上。

那是在出了君懷幻境,救出南風後,他陪著黎諄諄去了鹿鳴山掌門設下的洗塵宴。

中途他們二人離宴,在寶靈閣後院的池塘邊。她撞進他懷裡,手臂緊緊圈著他的腰,一遍遍道:“淮之哥哥,我也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

黎諄諄熱烈地,肆意地向他傾泄著愛意,滿心滿眼都是他,可她卻從未愛過他半分,向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謊言欺騙。

縱使如此,他仍是不舍得離開她。

張淮之猶豫著,遲疑著,緩慢地舉起僵硬而焦黑的手臂,將透著血肉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腦後,掌心輕輕拂過她柔軟如綢的青絲。

“諄諄……”他問,“你能再騙我一次嗎?”

黎諄諄唇齒間的酒意全然變得苦澀,她好似有些喘不過氣,喉嚨被什麼刺得生疼。

“淮之哥哥……”再出聲時,嗓音竟是哽咽起來,她用力抿住唇,不敢看向他。

黎諄諄取他元神前,便想到了於張淮之而言最壞的結局——他會死,魂魄散去,神識歸位。

但她從未想過,張淮之心甘情願將元神拱手讓之,以凡人血肉之軀,為她擋下三道天雷。

原來他說生命樹,便是早已經預料到了此時。他知道他會失去什麼,卻仍是甘之若飴,受她蒙騙,被她利用。

張淮之等不到她了,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息,用著最後的餘聲,一字一字道:“諄諄……我也愛你。”

他說,也,我也愛你。

覆在她頭頂的手臂垂落下去,如此無力地耷拉在地麵上。

夜晚的風吹過,張淮之焦黑的軀殼竟也被吹散了,他化作一道淺白色的光,一如他生前那般溫柔和煦,隨風而去。

黎諄諄欺騙了張淮之那麼久,她為了活著,為了回家,似乎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總是可以將謊言信口拈來,她騙他說自己不是黎殊,她騙他說她喜歡他,她騙他說南宮導是她表哥……

她還騙他,會陪著他一起去萱草山。

可末了,在張淮之生命儘頭之時,當他開口祈求她能不能再騙他一次時,她再也騙不出口了。

黎諄諄總以為這是一場夢,而他們所有人都是一個個紙片人,因此她從不會對他們付出多餘的感情……但為什麼,為什麼紙片人死了,她卻也會感受到痛苦和悲傷?

她怔怔地看著散落在地上的喜服。

那是張淮之留下最後的遺物。

被南宮導一劍劍劃破的喜服,又被張淮之一針針縫補起來,猶如世間珍寶一般,穿戴在身上。

黎諄諄便這樣呆坐著,不知過了多久,寢室內的君懷緩步走了過來。

君懷道:“張淮之是自願的。”頓了頓,他又忍不住問道:“黎小姐……再來一次,你還會這樣做嗎?”

他準備將織羅好的夢境投入張淮之的夢境時,卻發現夢境無法融進去神識內。

就在君懷以為其中出了什麼紕漏,微微怔愣之時,他看到躺在床榻上呼吸平緩的張淮之睜開了眼。

張淮之也隻是平靜地看了君懷一眼,而後又闔上了眸。

便是在那一刻,君懷才意識到張淮之已經知道了他們之間謀劃的一切。

縱使張淮之知道了真相,清楚黎諄諄對他隻有利用和蒙騙,可張淮之並不憤怒,並不怨恨,他願意將元神奉給她。

甚至不需要什麼夢境,不需要太多理由,隻要黎諄諄想要,他便願意給她。

張淮之這一生,隻欺騙了黎諄諄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君懷成全了張淮之的心意,卻還是沒想到,張淮之會以這種近乎慘烈的方式死在她麵前。

黎諄諄好似回過了神,她低下頭,將浸透血跡的喜服捧了起來。她沒有回應君懷的問話,頭也不回的朝著寢室外走去,那天雷的動靜實在太大,大到班十七和王徽音都趕了過來,大到驚動了整個天山內城的弟子。

雖然張淮之將她護住,她身上的嫁衣也被天雷劈得隱隱作黑。

班十七看著略顯狼狽的黎諄諄,他卻也沒有提及張淮之,隻是低低道了一聲:“度過天劫後,需得在三個時辰內,趕到天界錄入仙籍,無仙籍者視為墮仙。”

墮仙會被天界問罪,不止是修為受損,還要承受天規懲戒。

“知道了。”

黎諄諄這樣說著,卻絲毫沒有要往天界去的意思。她從天水閣步行到內城的布坊,天還未亮,她便敲響了布坊的門。

方才那天劫鬨出的動靜震得地動山搖,她沒敲幾下,布坊掌櫃便來開了門,似乎是不滿這麼早便來敲門,一邊開門,一邊還不忘在嘴裡嘟囔著:“敲什麼敲,大半夜還讓不讓人……”

當掌櫃打開門,視線對上黎諄諄時,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嘴唇蠕動了兩下:“黎,黎掌門……”

如今天山上上下下,無人不知曉她成了新一任的天山掌門,原因倒也簡單——黎諄諄吩咐弟子將斷氣之後的花悲,掛在了內城的城門口。

雖然花悲是死有餘辜,但他的死相實在是太過可怖,一時間內、外城中與花悲有過牽扯的弟子們,皆是人人自危。

掌櫃看到黎諄諄不禁膽寒,她卻沒有計較他方才的失禮,將手中攥著的喜服遞給布坊掌櫃:“用最好最貴的紅布料,按著這身喜服的尺寸,做一身喜服。”

掌櫃連連點頭應下,一轉身便將燈挑起,從布坊裡挑選出最華貴的紅綢布料:“黎掌門,您看看,這一匹布料如何?”

她輕輕頷首,似是想起什麼,指著那縫縫補補的舊喜服道:“腰身再窄一些,袖口放一放,衣袍的長度稍稍短上一寸。”

成婚前一日,張淮之去了東衡山的地下擂台。他身上穿的喜服,還是南宮導替他試穿的,因此尺寸並不完全合身。

黎諄諄先前答應給張淮之再做一身喜服,原本隻是哄他開心,便隨口一提。

但此時她卻認真地回憶著,在腦海中一點一滴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身形。

在她等待掌櫃裁衣時,她不禁想起君懷方才問她的那句話——再來一次,你還會這樣做嗎?

黎諄諄知道,她會。

她不會為了張淮之放棄回家。

但她確實也有些後悔了——為她先前一次次對張淮之的欺騙。

或許離彆應該體麵一些,或許應該相信張淮之對她的感情,即便她不利用君懷織夢造境,她開口要了,他也會將元神給她。

隻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張淮之死了。

布坊掌櫃加急為黎諄諄裁剪了喜服,按照她的要求,將腰身收窄,將袖口放一放,將衣袍的長度短上一寸。

不過短短半個時辰,便將喜服交到了她的手上。

“黎掌門,您看看哪裡不滿意嗎?”他緊張地搓著手,膽怯到不敢抬頭看她。

“多少靈石?”

布坊掌櫃怔了怔,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內城便數他家布坊生意最好,但往日花悲來他布坊內裁剪衣裳,他向來是分文不取。

“不,不用了……”掌櫃擺著手,還未磕磕巴巴將話說完,便見黎諄諄拿了喜服,往櫃台上扔下了十顆極品靈石。

十顆極品靈石,換算成現代的錢,便要是十萬塊錢了。她出手實在闊綽,看得掌櫃又呆了呆,直至黎諄諄出門走遠了,他才緩過神來,追出去道了一聲:“黎掌門,給多了,您給多了……”

黎諄諄卻沒有回頭,她揣著那一身破舊的喜服和剛剛做好的新喜服,走出內城後,兩指抵在唇間吹響鳥哨。

不多時,蠱雕龐大的身影落在了天山的內城外。靈寵與主人結契,本就是主人強,靈寵強,主人弱,靈寵也弱。

蠱雕憋屈了多日,今日終於精神奕奕,揮展開的翅膀在空中猛地扇了幾下,帶著背後的黎諄諄直衝雲霄。

呼嘯的冷風打在臉上,吹散了她額前的青絲,她微微闔著眼,感受到胸口的窒悶,不由深吸了兩口氣。

蠱雕的速度比往日更快了些,從天山至萱草山,隻用了片刻功夫。

黎諄諄踩著它翅膀落地時,臉色蒼白,她胃裡不斷翻滾著,卻沒有過多停留,徑直走向了張淮之口中的生命林。

那是一片森綠的林子,林子裡種滿了一排排聳入雲霄的白楊樹,樹乾的儘頭隱沒在白茫茫的晨霧間。風吹過,白楊樹的葉子簌簌作響,清脆響亮的聲音,仿佛抖落了夜的漆黑。

黎諄諄走進林中,風像是指引著方向,她幾乎沒怎麼費力,便找到了第二十六排,左數第十顆白楊樹。

那是張淮之的生命樹。

它才生長了不到二十年的時間,比起周旁巍然高聳的白楊樹,他的生命樹顯得那樣渺小,卻依舊挺拔蒼勁。

黎諄諄找不到工具,便用手刨開了一個土坑,將那兩身喜服埋在了他的生命樹下。

她倚著他的生命樹坐了一會,沾染著泥土的手掌輕輕覆在樹乾上:“張淮之,你毀了黎殊一生,我負了你一世……”

“我以為我們扯平了。”黎諄諄埋頭,笑了一聲,卻顯得如此乾澀,“既是各不相欠,便也算是扯平了吧?”

張淮之再也回應不了她,隻有樹林中簌簌的葉響,嘩啦啦喧嘩著,像是在訴說些什麼。

她孤身一人,靜默地在生命林中坐了許久,許久,直至26不忍地出聲提醒她:“諄諄,班十七說超過三個時辰不去天界報備仙籍,便要被視為墮仙了……”

黎諄諄總算慢慢起身,她又看了一眼張淮之的生命樹,沉默著,轉身離開了林子。

她循著張曉曉的氣息,找到了張淮之在萱草山買下的新院子。張曉曉雖然年齡小,但在外隨著張淮之漂泊多年,即便離開張淮之身邊,也可以照顧好自己的飲食起居。

張淮之怕張曉曉一個人留在萱草山不安全,便將駮獸旺財留在了張曉曉身邊。

黎諄諄在院子周圍貼下一道道符咒,以防有心人算計張曉曉,又從窗戶裡往張曉曉屋子裡投了一張一千極品靈石的靈票。

做完這一切,她踩著蠱雕的翅膀上了它的後背,回頭遙遙望了一眼晨曦時分的萱草山。

果然便如張淮之所言,山坡上四季長春的綠草被風拂動,如海麵的波紋般一浪接一浪,花草間的小精靈翻滾著,追逐著穿破雲層的一束束光。

那一片片橘紅色渲染著萬籟俱寂的人間,穿透雲霧的曦光倒映在她眼眸中,她揚起的長睫輕輕顫動著。

蠱雕揚起翅膀,直衝雲霄。

與此同時,那六界外淨地的神殿裡,沉睡千年的天道,緩緩睜開了如夜般漆黑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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