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闔上眼,胸口被野獸的爪子壓得發悶。
我早已做好了斷氣的準備,可我等了許久,卻並未感覺到疼痛。
而身前死沉的重量好似又增添了幾分,我隱約嗅到了知渺身上的氣息,倏而睜開眼。
果然是知渺。
她擋在了我身前,替我擋住了足以致命的利齒。
野獸咬斷了她半邊肩頸,血肉模糊的手臂幾乎搖搖欲墜,鮮妍的血色迅速在衣裙上蔓延,而後又一滴滴淌落在我的眉上。
即便如此,她仍死死將我護住,明明纖細的身子像是石磚壘作的城牆,堅不可摧。
看著知渺慘白的臉色,我如墜冰窖,渾身結滿了霜。
我曾無數次身陷殺戮,比之殘忍千倍百倍的畫麵在我眼中也不過爾爾,可她不過是被野獸咬了一口,我便慌得不知所措。
伴著刺破空氣的箭鏃聲,野獸被穿透脖子,徑直栽了過去。
而知渺也隨之倒下,摔在了我身上。
原是附近的獵戶聽到獸吼聲,便循聲追了來,搭弓射箭將我們救了下來。
我瘋了似的喊著她的名字,可她一聲也不應。
獵戶淌過溪水跑了過來,見知渺傷得嚴重,神色之間有些遲疑。
我求他救救知渺。
這是我第一次求人,上一次是在七歲毒發那年。
獵戶到底是心軟了,他喊來了家裡人幫忙將我和知渺抬回了村子裡。
直至村郎中給知渺處理包紮好了傷口,見她呼吸平穩地睡了過去,我才終於冷靜下來。
獵戶將她安置妥當後,不由詢問:“你是她夫君嗎?”
“不是。”我心不在焉地答道,“我是她兄長。”
獵戶好像鬆了口氣,臉上的笑意也越發真誠:“你們生得郎才女貌,我還以為是夫妻。”
他又閒聊似的問了我幾句話,我編出一個癱瘓的身世,有一搭沒一搭答著,心思卻都在知渺身上。
接下來的幾日,知渺都在昏睡中度過,獵戶不怎麼來了,反倒是他的兒子總往房裡跑,端茶送水無微不至,那點小心思昭然可見。
第五日晨曦時,知渺醒了過來。
她醒來時顯得有些惶恐不安,但在看到我後,又很快平靜下來。
“班十七……”她撐著一隻手,從榻上爬了下來,慌慌張張跑向了我。
我看著她撲向我,卻一動不動。
“為什麼不聽話?”
我用著近乎嚴厲斥責的語氣,她也不怕,一隻手臂圈住我,眼眸彎成了月:“你還活著。”
她不掩雀躍的神情,聽得我心口一窒。
知渺一族化形後,壽命千載,花妖無魂無魄,身死即湮滅,死後不入輪回。
倘若她真死了,我便是想救她也有心無力。
可她卻絲毫不懼,醒來後第一句話竟是,班十七,你還活著。
我緊繃著一張臉,知渺也不在意,便依偎在我身旁,像是老鬼王纂養在王宮裡的一隻白貓。
她渾身都是軟的,香的。
獵戶兒子如往常那般推門來換藥,見知渺醒來,他怔了怔,而後顯露出笑意:“你醒了?餓不餓?”
獵戶家裡沒有婦人,隻有父子一人。
萱草山隸屬於修仙界的五嶽之一,此處男女之間的避諱雖比不得人界多,但知渺傷在肩上,他一個成年男子給她換藥仍是僭越之舉。
他不顧男女之防,不過是因為心悅於她,準備等她醒來便向我提親。
我先前憂慮知渺的傷勢,便並未與他計較,默許了他換藥的舉動。
而如今知渺醒了過來,我再見他端著換藥的箱子進來,隻覺得厭煩。
知渺確實餓了,他放下藥箱,匆匆去了廚房給她盛粥。
她看著他送到麵前的粥碗,卻不敢喝,眼巴巴看向了我,像是在尋求我的幫助。
感受到知渺的戒備心,我心情多少好了些,便輕聲哄她:“他爹救了我們,你餓了幾日,多少吃點東西。”
這種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多久,他見知渺行動不便,自顧自坐在了她身旁,勺子舀了些粥,放在嘴邊吹涼,一口口喂進了她嘴裡。
知渺從一開始的防備,到知道他爹是救命恩人後,便自來熟一般與他所談甚歡,也不過用了短短片刻。
她吃光了他喂的粥,還誇讚粥好吃,又問能不能再吃一碗。
兩人靠得那樣近,知渺幾乎要貼到他身上,鬨得他耳根通紅。
見他慌張走出房門,我一口氣哽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來。
知渺靠過來:“班十七,你餓不餓?”
我望著窗外,一動未動,直至聽見了什麼聲響,我便看向了她:“過來。”
她不明所以地往我的方向又靠近了幾分。
我攥住她的腰往前一拉,吻上了她的唇。
房門處佇立著一個呆怔的身影,他手裡的粥碗‘哐當’一聲落地,而知渺瞪著一雙眼,似是迷茫,似是無措地看著我。
獵戶兒子以為我是癱瘓,知渺倒是見過我殺人,可之後我便被劇毒反噬,再也沒在她麵前動彈過。
見他臉上的錯愕,憋在嗓子裡的氣總算吐了出去。
也不枉我花費四天時間,忍受油煎火燎,強行以禁術衝開被劇毒侵蝕的經絡之苦。
轉瞬之間,我帶著知渺離開了獵戶的家。
即便已經離開,我亦是沒有鬆開她,直將她親得雙眼淚意朦朧,臉頰被薄暈飛騰,這才給了她一絲喘息的機會。
她捂著被咬疼的唇瓣,含淚問我:“你為什麼咬我的嘴?”
我捧著她的臉,指腹不住摩挲她鮮妍的唇。
我一開始隻想吃了她。
可沒想到我竟是一語成懴,應了那一句隨口的敷衍——不許再親我的臉,不然我就會喜歡你。
我沒有回答她,反而問:“你喜歡他?”
“喜歡誰?”
“喂你喝粥的人。”
知渺還沒來得及回應,我已是道了一句:“不許喜歡他!”
這話說出口,我好似鬆了口氣。
我不懂愛是什麼,喜歡是什麼,隻是在她身上,我找尋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要保護她,直至她壽終正寢。
我又忍不住問了一遍:“為什麼不聽話?”
若獵戶並未聽到獸吼,或是沒有及時趕到,她那日便死了。
“我喜歡你。”知渺揉著唇畔,“和喜歡娘親一樣喜歡你。”
我聽她前半句時,心跳好似失了常。而聽到後半句,狂跳不已的心臟又哐當落地。
這時候我才明白過來,我真的喜歡上了這隻小花妖。
即便她還不懂男女之間的喜歡是什麼,但我並不擔心,我有的是時間讓她喜歡上我。
我拉著她往回走,等走到獵戶家時,知渺一腳踏在血泊裡,被院子裡倒下的兩具屍體嚇得驚叫。
粥碗摔碎在地上,而獵戶和他的兒子也在地上,他們已經斷了氣,但屍體還熱著。
看起來是老鬼王乾的。
知渺又掉了眼淚,她跑到獵戶之子身旁,伸手搖晃著他,可他再也無法回應她了。
我見她哭得傷心,便答應她會幫這父子一人轉世投胎一門好人家,算是答謝他們的救命之恩。
但這世上除了六界外淨地神殿中的天道,唯有鬼王才可乾涉冥府中的輪回轉世。
我隻好將老鬼王取而代之。
乖徒兒,你聰慧至極,想必已經猜到我是借著老鬼王之手除掉了他們父子。
我容不得覬覦知渺之人,更何況他上藥時曾窺見她的身體。
隻是這件事,知渺永遠不會知道了。
遇見知渺之前,在這世上我隻愛我自己。
遇見知渺之後,她便成了我心上的首位。
千載的時間實在太短,倘若可以讓知渺活下來,我願下十八層地獄萬劫不複,永生永世不入輪回。
可我終究是救不活她了。
寫到此處,我還是想對你說聲對不起。
我一生殺人無數,從不記掛於心,隻是愧對妹妹小十八,我掐死了上輩子的她,又為了搏知渺一線生機,親手殺了這輩子的她。
我已無來世,也不能再對你親口道歉,但小十八,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怨恨哥哥。
我沒辦法忘記那個將野果子全部咬了一遍的小花妖,縱使再來千遍百遍,知渺仍是我寧可逆天,也要拚死留住的人。
隻歎我不是黎不辭,更不是一念生一念死的天道,從此碧落黃泉,世上再無知渺和班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