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十七留下的書信足有十張, 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他和知渺的過去。
黎諄諄視線盯在信紙的最後幾行字,久久不能回神。
天道說班十七給王徽音留了一封信,而這封信一開頭便寫道“乖徒兒”, 顯然這封信其實是他留給她的。
而他又在信的結尾留了這樣兩句道歉的話, 他說他親手殺了這輩子的小十八。
黎諄諄便記起了二十七年前在無妄之海,班十七殺她之前,曾對她喃喃過一句——我記得你怕疼?
他說過這話, 便取出一顆安樂丹, 喂到了她嘴裡。
原來她曾是班十七的同胞妹妹。
難怪她的係統欄裡最多的是止痛藥,丹藥之中兌換價格最便宜的也是止痛藥。
黎諄諄攥著信紙的手緊了緊, 她說不出此時心裡是什麼滋味,好像一下打翻了油鹽醬醋, 心緒複雜難言。
平心而論,除去班十七算計過她之外, 他待她幾乎是有求必應,不管她提出什麼要求,他都會滿足。
可她過去的人生被他攪得亂作一團, 就算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又何其無辜?
班十七已經死了,他放出惡鬼禍亂人界,上至天界下至鬼界,六界皆不得安寧,到最後作繭自縛死在了天道手裡。
如班十七所言,倘若可以讓知渺活下來, 他願下十八層地獄萬劫不複,永生永世不入輪回。
他這樣說,也這樣做到了。
黎諄諄恨他也好, 怨他也好,這世上已無班十七。
她輕吐一口氣,將信紙翻了過去。
果然信的背麵還有幾行小字:26是我從地府裡抓來的苦力,他們都是孤魂野鬼,生前死不瞑目,死後不入輪回。我篡改他們的記憶,施以禁術讓他們先後進入你的識海。你去冥府找找,他應該還在奈何橋遊蕩。
黎諄諄又在信紙中翻找了幾遍,信上再沒有其他的叮囑,班十七一句也沒有提及王徽音。
王徽音的心意掩藏的實在算不得好,以班十七的城府,不會看不出她喜歡他。
可他心裡已經有了知渺,便再也裝不下旁人了。
黎諄諄歎了聲,將指尖握出溫度的信紙疊好後,側過頭看向了南宮導。
她想說什麼,卻又止住,身子朝他偏斜過去,倚在了他肩上。
南宮導垂眸看向她手裡緊攥的信:“諄諄,你在難過?”
“我養過一對相思鳥,冬天忘記收進屋子,夜裡凍死了一隻。另一隻好不容易緩過來,卻不吃不喝,撐了沒多久也死了。”她低語著,“我當初不理解它,就像我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殉情。”
“直到我躺在病床上,聽探望我的人無意間說出我媽吞藥自儘被搶救回來的事情,我一下就懂了那種感覺。”
“死亡這兩個字太沉重,它總是來得猝不及防,當親近之人離世,原本脆弱的精神世界也會隨之轟塌。”
“這會讓人一下失去方向,要麼被逼著堅強地向前走,要麼被痛苦地留在過去。班十七不貪戀權勢,不貪慕美色,他在遇到知渺的那一年找尋到了活著的意義,又在失去知渺的那一年失去他的一切。”
“我其實並不恨班十七,人與人之間本就是如此,當立場和利益不相衝時,便可以是親人愛人或朋友,可一旦起了衝突,再好的感情也能反目成仇。”
“我在想,倘若天道沒有允我三個心願,我也救不回你,我會不會如同班十七那樣,寧可逆天也要拚死留住你。”
黎諄諄仰頭看著他:“我知道這個假設沒有意義,因為我不是班十七,除你之外,我還有父母弟弟,朋友親人,家裡養著貓狗。”
“但假如我有救你的機會,我一定會拚儘全力,一而再再而三,不留餘力地嘗試。”
“這樣一想,我便忍不住慶幸。幸好你曾是黎不辭,幸好你有不死之身……”
她睫毛輕顫,嗓音不知不覺中漸漸沙啞。
南宮導看著她,寬厚溫暖的手掌托住她的後頸,指腹不住摩挲著她的皮膚:“諄諄,我助你修行吧。”
他已是不死之身,可她還不是。
班十七的立場是知渺,而南宮導的立場是黎諄諄,他不會共情班十七的過去,隻是被信中情緒感染,一想到她有一天也會離去,他便有些無措。
他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是第二個班十七。
“如何修行?”黎諄諄嗅著他身上淡淡溫熱的氣息,情緒好似也穩定下來,“修行幾千年,曆經磨難,挨過天劫,到了天界也不過是個伺候人的仙婢。”
“誰說修行是為了成仙。”南宮導微微俯身,薄唇印在她的唇珠上,“我隻想你壽比天齊。”
他說話便說話,唇卻不輕不重壓在她的唇上,時而起,時而落,似是研磨般,不多時呼吸便渾重了些。
她從唇縫之間哼出了他的名字:“南宮導,你做什麼……”
“修行多苦難,不如走一走捷徑。”他咬著她的唇瓣,低啞的嗓聲含糊不清,“我給你當爐鼎好不好?”
“……”
她沒來得及反駁的語聲被吞沒。
風卷著楓葉簌簌響著,微微泛黃的信紙從她指尖散落,與地上的殘葉一同吹遠了。
黎諄諄在他懷裡軟了下去,肌膚與晚風相觸,滲著一絲涼意,又很快被他的體溫暈上灼熱的溫度。
正當她下意識弓身迎合時,天上卻不合時宜飄起了小雨。被夕陽染紅的半邊天蓋上滾滾烏雲,細雨透過楓葉間隙洋洋灑灑飄落,打在她身上,風也冷了幾分。
這一吹,她打了個寒顫,南宮導便也停下了動作。
無妄之海幾年不下一次雨。
昨日下了半夜的雨,今日來了天山又飄起了細雨,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梅雨天。
他抬手將黑袍披在她身上,眼眸朝著天邊瞥了一眼,嘴角似是勾著冷笑:“原來是有人心情不好。”
不等她反應過來,南宮導已是轉移了話題:“我帶你去奈何橋?”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她的衣襟攏上,整理著她淩亂的紅裙。
黎諄諄氣喘不勻,眯起眼睛看他:“不當我爐鼎了?”
“來日方長,不急這一時。”
他笑了一聲,抱著她去了鬼界。
轉瞬之間,他們已是來到了冥府,飄散的小雨不見,唯餘四下陰寒冰冷的龐大宮殿。
入目皆是晦暗的氣息,左右飄過如行人般匆匆的魂魄,他們身前有引魂開路的魚燈,看起來和活著的人沒什麼區彆。
黎諄諄被地府裡的陰氣凍得打哆嗦,隻好往他懷裡又貼近了兩分:“奈何橋在哪?”
“此處便是。”
聞言,她往四下仔細看去,這才注意到南宮導正站在灰撲撲的橋畔上。
橋下不時響起黃泉流淌的水聲,而他站在橋上後,那些來去匆匆的鬼魂便下意識避開了他,寧可繞遠也不靠近他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