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鶴雪嘗不出血腥的味道, 隻知道唇齒間濕潤而溫熱,他顫抖地收緊齒關,深墮於鐵鼓聲震, 金刀血淚的噩夢之中。
“早知如此,將軍何必臥身沙場,還不如在綺繡雲京, 做你的風雅文士!”
黃沙煙塵不止,血汙盔甲難乾, 多的是身長數尺的男兒挽弓策馬,折戟沉沙,那樣一道魁梧的身影身中數箭,巋然立於血丘之上, 淒哀大歎。
那個人重重地倒下去,如一座高山傾塌,陷於汙濁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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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涸的黃沙地裡,淌出一條血河來。
徐鶴雪被淹沒在那樣濃烈的紅裡, 他渾身沒有一塊好皮肉,隻是一具血紅的, 可憎的軀殼。
無有衣冠遮掩他的殘破不堪, 他隻能棲身於血河, 被淹沒, 被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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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夢儘頭, 又是一個炎炎夏日,湖畔綠柳如絲, 那座謝春亭中立著他的老師,卻是華發蒼蒼, 衰朽風燭。
他發現自己身上仍無衣冠為蔽,隻是一團血紅的霧,但他卻像曾為人時那樣,跪在老師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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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悔當年進士及第,前途大好,風光無限之時,自甘放逐邊塞,沙場百戰,白刃血光?
他是一團血霧,一點也不成人形,可是望著他的老師,他仍無意識地顧全所有的禮節與尊敬,俯首,磕頭,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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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這注定是一個令老師失望的回答,然而他抬首,卻見幻夢皆碎,亭湖儘隕。
隻剩他這團霧,濃淡不清地漂浮在一片漆黑之中,不知能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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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這樣一道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喚他。
徐鶴雪眼皮動了動,將要睜開眼睛,卻聽她道:“你先彆睜眼,我給你擦乾淨。”
他不知他這一動又有殷紅的血液自眼瞼浸出,但聽見她的聲音,他還是順從地沒有睜眼,隻任由她浸過熱水的帕子在他的眼睛,臉頰上擦拭。
倪素認真地擦拭他濃睫上乾涸的血漬,才將帕子放回水盆裡,說:“現在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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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鶴雪聽見她漸遠的步履聲,後知後覺地睜開眼,滿目血紅,他幾乎不能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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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鶴雪抬眼,卻隻能隱約看見她的一道影子。
“我扶你起來洗洗臉。”倪素將重新打來的溫水放到榻旁。
徐鶴雪此時已經沒有那麼痛了,但他渾身都處在一種知覺不夠的麻木,倚靠她的攙扶才能勉強起身。
“不必……”察覺到她伸手來幫他鞠水洗臉,徐鶴雪本能地往後避了避。
他說話的力氣也不夠。
“可你如今這樣,自己怎麼洗?”
倪素溫聲道:“徐子淩,你讓我幫你這一回。”
月光可以助他驅散身上所沾染的汙垢飛塵,但如今正是清晨,外麵雨霧如織,而倪素忙了一夜,無論她如何為他擦拭都始終不能擦乾淨他乾涸的血漬,那些都是凝固的瑩塵,隻用水是擦不掉的。
幸而那枚獸珠飛出一縷浮光來,指引著她去了永安湖畔,折了好些柳枝回來,柳葉煮過的水果然有用。
倪素不給徐鶴雪反應的機會,掬了水觸摸他的臉,徐鶴雪左眼的睫毛沾濕,血紅褪去了些,他不自禁地眨動眼睫,水珠滴落,他卻借著恢複清明的左眼,看見她白皙細膩的脖頸上,一道齒痕血紅而深刻。
某些散碎而模糊的記憶回籠。
雨雪交織的夜,昏暗的居室,滾落的燭台……
原來唇齒的溫熱,是她的血。
徐鶴雪腦中轟然,倏爾,他身體更加僵直,卻忽然少了許多抗拒,變得柔順起來,但也許那本不是柔順,而是他如此直觀地發覺自己做錯了事,顯露出來一種少有的失措。
倪素發現他忽然變得像一隻乖順的貓,無論是觸碰他的臉頰,還是他的睫毛,他都任由她擺弄。
血紅不再,徐鶴雪的雙眼宛如剔透琉璃。
他又濃又長的睫毛還是濕潤的,原本呆呆地半垂著,聽見她起身端水的動靜,他眼簾一下抬起來:“倪素。”
倪素回頭,珍珠耳墜輕微晃動。
她看見靠坐在床上的年輕男人那張蒼白如玉的麵容上流露出一分惶然不安,他似乎並不知如何麵對她,可又不得不麵對她。
“對不起。”
他說。
倪素看著他,隨即將水盆放回,又坐下來,問:“昨夜,你為什麼會那樣?”
猶如困獸之終,孤注一擲的掙紮。
倪素很痛,因為被他的齒關咬破脖頸,也因為被他冰冷的唇舌抵住破損的傷處,她顫栗,驚懼。
直到他毫無預兆地鬆懈齒關,靠在她的肩頭,動也不動。
“是我忘了幽釋之期。”
徐鶴雪寬大的衣袖底下,他昨夜顯露的傷口此時已經消失不見。
“幽釋之期?”
“幽都有一座寶塔,塔中魂火翻沸,困鎖無數幽怨之靈,每年冤魂出塔長渡恨水,隻有身無怨戾才能在幽都來去自如,等待轉生。”
“他們出行之期,怨戾充盈,”
徐鶴雪頓了一下,“我,亦會受些影響。”
“倪素,若是之後,你再遇見我這樣,”徐鶴雪望著她,“盼你離我遠一些,不要靠近,不必管我。”
他為何會受幽釋之期的影響?
是因為他生前也有難消的怨憤嗎?
倪素看著他,卻久久也問不出口,又聽他這樣一句話,她道:“若你一開始不曾幫我,我自然也不會管你,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徐子淩,我一直如此處事。”
永安湖謝春亭是暫時去不得了。
倪素點了滿屋的燈燭用來給徐鶴雪安養魂魄,廊廡裡漂了雨絲,她不得不將昨夜挪到簷廊裡的藥材再換一個地方放置。
雨絲纏綿,其中卻不見昨夜的雪。
倪素靠在門框上,看著廊外煙雨,她發現,似乎他的魂體一旦減弱,變得像霧一樣淡,就會落雪。
雲京之中,許多人都在談論昨夜交織的雨雪。
即便那雪隻落了一個多時辰,便被雨水衝淡,今日雲京的酒肆茶樓乃至禁宮內院也仍不減討論之熱。
“孟相公,您那老寒腿還好吧?”
裴知遠一邊剝著花生,一邊走進政事堂,“昨兒夜裡那雪我也瞧見了,勢頭雖不大,也沒多會兒,但夜裡可寒啊。”
“隻你們城南下了,我家中可瞧不見。”
孟雲獻也是上朝前才聽說了那一陣兒怪雪,竟隻落在城南那片兒,不多時便沒了。
“誒,張相公,”
裴知遠眼尖兒,見身著紫官服的張敬拄拐進來,他便湊過去作揖,“您家也在城南,昨兒夜裡見著那場雨雪沒?”
“睡得早,沒見。”
張敬隨口一聲,抬步往前。
“可我怎麼聽說你張崇之昨夜裡,紅爐焙酒,與學生賀童暢飲啊?”孟雲獻鼻腔裡輕哼出一聲來。
後頭的翰林學士賀童正要抬腳進門,乍聽這話,他一下抬頭,正對上老師不悅的目光,他一時尷尬,也悔自己今兒上朝前與孟相公多說了幾句。
張敬什麼話也不說,坐到椅子上。
孟雲獻再受冷落,裴知遠有點憋不住笑,哪知他手裡才剝好的幾粒花生米全被孟雲獻給截去一口嚼了。
得,不敢笑了。
裴知遠捏著花生殼,找了自個兒的位子坐下。
東府官員們陸陸續續地都齊了,眾人又在一塊兒議新政的條項,隻有在政事上張敬才會撇下私底下的過節與孟雲獻好好議論。
底下官員們也隻有在這會兒是最鬆快的,這些日,吃了張相公的青棗,又得吃孟相公的核桃,聽著兩位老相公嘴上較勁,他們也著實捏了一把汗。
但好在,事關新政,這二位相公卻是絕不含糊的。
今日事畢的早些,官員們朝兩位相公作揖,不一會兒便走了個乾淨。
孟雲獻正吃核桃,張敬被賀童扶著本要離開,可是還沒到門口,他又停步,回轉身來。
“學生出去等老師。”賀童低聲說了一句,隨即便一提衣擺出去了。
“請我喝酒啊?我有空。”
孟雲獻理了理袍子走過去。
“我何時說過這話?”張敬板著臉。
“既不是喝酒,那你張相公在這兒等我做什麼呢?”
“你明知故問。”
張敬雙手撐在拐杖上,借著力站穩,“今日朝上,蔣先明所奏冬試案,你是否提前知曉?”
“這話兒是怎麼說的?”
孟雲獻學起了裴知遠。
“若不是,你為何一言不發?”
韓清自然不以為此人有什麼手段能那麼迅速地得知光寧府裡頭的消息,並立即買凶去殺倪青嵐的妹妹倪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