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中丞蔣先明一上奏,官家今晨在朝堂上立即給了夤夜司相應職權,下旨令入內侍省押班,夤夜司使韓清徹查冬試案。
何仲平聞言忙擱下筆,想了想,隨即還真說出了個名字來:“葉山臨!韓使尊,倪兄其實並不愛與人交遊,這名單上識得的人,也至多是點頭之交,再說那名單外的,就更沒幾個了,但我確實識得的人要多些,這個葉山臨正是雲京人氏,他也參與了此次冬試,並且在榜,成了貢生,隻是殿試卻榜上無名……”
堂中冷清無人,隻餘孟雲獻與張敬兩個。
“雖為殘魂,亦不敢汙你名節。”
韓清點頭,“事情未查清前,就將此人留在夤夜司。”
這份名單所記,都是與倪青嵐一同丟失了試卷的舉子。
“你敢不敢告訴我,你昨夜看雪時,心中在想些什麼?”
周挺接來,遞給使尊韓清。
何仲平滿耳充斥著那漆黑甬道裡頭,牢獄之中傳來的慘叫聲,他戰戰兢兢,不敢不細致地將那九人的名字看過一遍,才答:“回韓使尊,我家中貧寒,尚不如倪兄家境優渥,又如何能有機會識得京中權貴?這九人,我實在一個都不認得。”
韓清將那名單拿起來,挑起眼簾看向那何仲平:“你再看清楚了這九個人的名字,你確定沒有與你或是倪青嵐相識的?不必熟識,哪怕隻是點頭之交,或見過一麵?”
“這些世家子果然是一個也不中用。”韓清端著茶碗,視線在那九人之間來回掃了幾遍,其中沒有一人與何仲平勾出來的名字重合。
雲京不同其他地方,酒樓中的跑堂們眼看快到用飯的時間,便會跑出來滿街的叫賣,倪素在簷廊底下坐著正好聽見了,便出去叫住一人要了些飯菜。
“苗易揚。”
孟雲獻笑了一聲,卻問:“有多荒誕?比崇之你昨兒晚上見過的那場雨雪如何?”
徐鶴雪聽見外麵人在喚“倪姑娘”,那是夤夜司的副尉周挺,他隻好伸手將那塊長方的錦帕輕輕地繞上她的脖頸,遮住那道咬傷。
周挺這些日已將冬試各路舉子的家世,名字記得爛熟,他不假思索,提筆便在其中勾出來一些名字。
“勾出來。”韓清輕抬下頜。
孟雲獻忽然低聲。
“倪素。”
“使尊,凶手是否有可能是在各部中任事卻不得試官認可之人?”周挺在旁說道。
孟雲獻後知後覺,才意識到,今日,原來便是曾經的靖安軍統領,玉節將軍徐鶴雪的受刑之期。
當今官家並不如年輕時那麼愛管事,否則夤夜司這幾年也不會如此少事,底下人能查清的事,官家不愛管,底下人查不清的事,除非是官家心中的重中之重,否則也難達天聽。
徐鶴雪到底還是動了筷,與她離開夤夜司那日遞給他的糖糕一樣,他吃不出任何滋味。
“官家日理萬機,顧不上尋常案子,夤夜司裡頭證據不夠,處處掣肘,唯恐牽涉出什麼來頭大的人,而蔣禦史如今正是官家跟前的紅人,他三言兩語將此事與陛下再推新政的旨意一掛鉤,事關天威,官家不就上心了麼?”
他雙膝積存的寒氣至今還未散。
“嗯。”
韓清略數了一番,周挺勾出來的人中,竟有九人。
有恩蔭的官家子弟到了各部任事,都由其部官階最高者考核,試探,再送至禦史台查驗,抽簽則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試官與其人家中或因私交而徇私的可能。
周挺聞言,幾乎一怔。
不多時,跑堂的便帶著一個食盒來了,倪素還在房中收拾書本,聽見喊聲便道:“錢在桌上,請你自取。”
周挺看何仲平拾撿宣紙,趴在矮案上就預備落筆,他俯身,低聲對韓清道:“使尊,此人今日入了夤夜司,若出去得早了,隻怕性命難保。”
他們之間,本不該再提一個不可提之人。
倪素問他。
張敬步履蹣跚地走到門口,沒有回頭,隻冷冷道。
“你知道的還不夠清楚嗎!”張敬打斷他,雖怒不可遏卻也竭力壓低聲音,“你若還不清楚,你不妨去問蔣先明!你去問問他,十五年前的今日,他是如何一刀刀剮了那逆臣的!”
他結結巴巴的,又補了一句:“但也有,有可能,倪兄還有其他認識的人,是我不知道的。”
“孟琢,莫忘了你是回來主理新政的。”
每看一回,徐鶴雪總要自省。
“看清楚了麼?這些名字裡,可有你熟悉的,或是倪青嵐熟悉的?”
共有二十餘人。
倪素滿臉茫然。
轟然。
孟雲獻倒也坦然,“我這個時候安靜點,不給蔣禦史添亂,不是皆大歡喜的事兒嗎?諫院的老匹夫們今兒也難得勁兒都往這處使,可見我回來奏稟實施的‘加祿’這一項,很合他們的意。”
冷不丁的,何仲平聽見韓清這一句,他抬頭對上韓清那雙眼,立即嚇得魂不附體,“韓使尊!我絕不可能害倪兄啊!”
倪素收拾好書本出來,將飯菜都挪到了徐鶴雪房中的桌上。
可是被她望著,徐鶴雪還是道:“好吃。”
細密如織的雨下了大半日,到黃昏時分才收勢。
“似乎,是一位姓苗的衙內,是……”何仲平努力地回想,總算靈光一閃,“啊,是太尉府的二公子!”
官家為表再迎二位相公回京推行新政之決心,先行下敕令恢複了一項廢止十四年的新法,削減以蔭補入官的名額,若有蒙恩蔭入仕者,首要需是舉子,再抽簽入各部尋個職事,以測其才乾。
徐鶴雪淡色的唇微抿,朝她遞出一方瑩白的錦帕。
這衍州舉子何仲平逗留雲京,此前沒有被滅口,應是凶手以為其人並不知多少內情,但若今日何仲平踏出夤夜司的大門,但凡知道夤夜司的刑訊是怎樣一番刨根問底的手段,凶手也不免懷疑自己是否在何仲平這裡露過馬腳,哪怕隻為了這份懷疑,凶手也不會再留何仲平性命。
“看來,還故意挑了些學問不好的世家子的卷子一塊兒丟,憑此混淆視聽。”韓清冷笑。
“他家中是做書肆生意的,隻是書肆小,存的多是些誌怪書籍,少有什麼衙內能光顧的,但我記得他與我提過一位。”
“具,具已勾出。”
韓清將其擱在案上掃視了一番,對周挺道:“將家世好,本有恩蔭的名字勾出來。”
何仲平雙手將那份名單奉上,“我記得,我與倪兄識得的就那麼兩個,且並不相熟,我都用墨勾了出來。”
“時間太久,我記不清了。”
城中雨霧未散,夤夜司的親從官幾乎傾巢而出,將貢院翻了個遍,同時又將冬試涉及的一乾官員全數押解至夤夜司中訊問。
“孟琢!”
夤夜司使尊韓清在牢獄中訊問過幾番,帶鐵刺的鞭子都抽斷了一根,他渾身都是血腥氣,熏得太陽穴生疼,出來接了周挺遞的茶,坐在椅子上打量那個戰戰兢兢的衍州舉子何仲平。
“我其實,很想知道他……”
“他說那位二公子彆無他好,慣愛收集舊的誌怪書籍!越古舊越好!”
韓清抿了一口茶,乾澀的喉嚨好受許多。
更奇的是,即便入了光寧府司錄司中受刑,她也仍不肯改其言辭。
“我要的都是雲京菜,你應該很熟悉吧?”
話音落,韓清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他抬起頭,“何仲平,咱家問你,你與倪青嵐認識的人中,可還有沒在這名單上,但與名單上哪家衙內相識的?”
凶手得知倪青嵐的屍首被其親妹倪素發現,就立即□□,應該是擔心倪素上登聞院敲登聞鼓鬨大此事。
跑堂是個少年,到後廊上來真瞧見了桌上的錢,便將食盒裡的飯菜擺出,隨即提著食盒收好錢便麻利地跑了。
可他卻不在試卷遺失的名單之列。
倪素正欲說些什麼,卻聽一陣敲門聲響,她立即放下碗筷,起身往前麵去。
“是是!”何仲平忙不迭地應。
“可我聽說,那冬試舉子倪青嵐的妹妹言行荒誕。”今兒朝堂上,張敬便聽光寧府的知府提及那女子所謂“冤者托夢”的言行。
雪下了多久,張敬便在廊廡裡與賀童坐了多久。
張敬倏爾抬眸,狠瞪。
此番冬試不與以往科舉應試相同。
他本能地想要拒絕。
整個雲京城中都在下一樣的雨,然而那場雪,卻隻在城南有過影蹤。
孟雲獻在堂中呆立許久,揉了揉發酸的眼皮,撣了幾下衣袍,背著手走出去。
韓清推開那份試卷遺失的名單,找出來參與冬試的完整名單,他在其中準確地找出了這個名字。
可是目光觸及她白皙的頸間,那道齒痕顯眼。
“做什麼?”
“言行荒誕?”
“他與哪位衙內相識?”
苗太尉的二公子,冬試落榜,後來抽簽到了大理寺尋職事,前不久得大理寺卿認可,加官正八品大理寺司直,而官家念及苗太尉的軍功,又許其一個正六品的朝奉郎。
“和我一起吃嗎?”
“誰?”
“緊張什麼?你與裡頭那些不一樣,咱家這會兒還不想對你用刑,前提是,你得給咱家想,絞儘腦汁地想,你與倪青嵐在雲京交遊的樁樁件件,咱家都要你事無巨細地寫下來。”
她的手還沒觸摸到鋪麵的大門,坐在後廊裡的徐鶴雪忽然意識到了些什麼,他的身形立即化作淡霧,又轉瞬凝聚在她的身邊。
徐鶴雪早已沒有血肉之軀,其實一點兒也用不著吃這些,他嘗不出糖糕的甜,自然也嘗不出這些飯菜的味道。
“你知道倪青嵐家境優渥?”
周挺沒落筆,隻道:“使尊,還是這九人。”
倪素捧著碗,問他。
他說不出拒絕的話,乖乖地坐到她的麵前去,生疏地執起筷,陪她吃飯。
“那你嘗一嘗,就能記得了。”
張敬冷笑,“你孟琢是什麼人,遇著與你新政相關的這第一樁案子,你若不是提前知曉,且早有自己的一番算計,你能在朝上跟個冬天的知了似的啞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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