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孟府, 宮門已落鎖,韓清沒有去夤夜司,而是回到了自己在宮外置辦的私宅, 來開門的內知恭敬地將紙傘遞出。
“阿姊睡下了嗎?”
韓清接來了傘, 一邊往庭院裡去,一邊問。
“大娘子說要等弟弟回家……”內知小心地瞧了一眼韓清。
韓清沒說話,也不讓他跟著,到了簷廊底下,正逢一名女婢端著藥碗,麵帶愁容地從房中出來。
“大人。”
一見韓清, 女婢連忙躬身。
“給我吧。”
韓清看見碗中熱氣微浮的漆黑藥汁, 將傘擱到一旁,將藥碗接了過來。
“阿清?是阿清回來了嗎?”
房中傳出一道女聲,帶了幾分欣喜, 韓清忙應了一聲:“阿姊, 是我。”
他端著藥碗走進去,見那婦人在梳妝台前回過頭來, 她滄桑的麵容上帶著笑意,起身快步走到他麵前來, “阿清,你去哪兒了?”
“去外麵做活了。”
韓清笑著說。
婦人聞言, 秀氣的眉皺起來,她走上前握住他的手,頗有些氣急,“不是與你說了?不要出去做活嗎?你是喜歡讀書的,我馬上就要嫁人,等我嫁過去了, 你讀書的花銷就有了!”
在外頭做事時,韓清並不常穿宦官的衣袍,如此也方便了他回到私宅時,在阿姊麵前掩飾自己的殘缺。
但他每每聽阿姊念叨這些話,心中便有些難捱,故而此刻的笑意也有一分勉強,他壓著情緒,說:“阿姊,我……不讀書了。”
“為何忽然就不讀書了?你不是說你要出人頭地?你不是說,要讓我做進士的阿姊?”婦人緊緊地攥著他的手。
“阿姊不嫁人,好不好?”
韓清不答她,隻是問。
“為何?我看他們家挺好的,最重要的是,我去了,你也能安心讀書,咱們母親的藥錢也有了……”
婦人搖搖頭,十分堅決,“你聽我的,家裡的事不用你操心,即便我嫁到他們家去,我也還是咱們家裡的人,你是我弟弟,我一定管你。”
“他們不好……”
韓清喉嚨乾澀,瓷碗的邊沿燙得他手心冒汗,“阿姊,他們待你,不會好的。”
若好,她就不會被虐打折磨。
若好,他也不會幾年都見不上阿姊一麵,萬般無奈之下,入宮為奴,以此換錢給母親治病。
若好……她也不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你在說什麼?”
婦人迷茫地望著他。
韓清收斂心緒,舀起一勺湯藥,道:“阿姊,你受了風寒,便該吃藥。”
“我受了風寒?”
婦人喃喃一聲,“這藥……要多少錢?”
“阿姊放心,這藥是我在外做活掙的銀錢買的,既沒偷也沒搶,但阿姊不喝,就是浪費了。”
婦人一聽這話,果然不敢浪費,“那,我還是喝了吧。”
她也不要他一勺一勺地喂,自己端過碗來,如飲水一般喝了下去,韓清在旁提醒她小心燙,卻聽外頭傳來內知小心翼翼的聲音:“郎君,有人來了。”
很快,有人踏上階來,他穿著一身利落的玄色衣袍,腰間佩刀,攜帶滿身水氣而來,在外頭喚了一聲:“使尊。”
瓷碗“砰”的一聲摔碎在地。
韓清回頭,對上阿姊蒼白無血的麵容,她顫抖起來,尖銳地大叫:“阿清!殺我的人來了!我要死了!”
“阿姊……”
韓清立即想要上前安撫,婦人卻推開他,雙膝一屈跪下去,朝著門外的青年磕頭:“大人,奴家錯了!奴家不敢殺夫!是他打我!我受不了了,彆殺我……”
周挺立即退到簷廊另一邊去,由門擋住自己的身形,不再讓婦人看見他。
韓清蹲下去將失控瘋癲的婦人扶住,輕拍著她的後背,說:“阿姊,沒有人要殺你,你忘了嗎?你被官家開釋了……”
“……是嗎?”婦人神情空洞。
“是。”
韓清看著她鬢邊生出的幾縷霜白,明明,她也才將將四十歲,“阿姊,如今已無人再能傷你。”
秋雨迷蒙,拍打窗欞。
韓清忽然想起方才在孟府裡聽孟相公說的那番話。
君王的一時喜怒,可改既定律法。
律法不公時,便如他的阿姊,忍受夫家多年折辱打罵,而夫家無罪可誅,她忍無可忍怒而傷夫,夫未死,她亦從死罪。
但官家一句話,便令阿姊無罪開釋。
律法有公時,便如國舅吳繼康,徇私舞弊,謀害冬試舉子之性命,本有其罪。
但官家有心包庇,便令倪素求告無門,隻能賭上性命,上登聞院受刑鳴冤。
果然是,王在法上。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