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疤才如此深刻,經年難消。
“永庚,這舊疤消不了倒也無所謂,但你告訴爹爹,你如今心中,是如何想他的?”
他是誰,不言而喻。
嘉王知道,此時君王並非隻是在問他如何想徐鶴雪,而是在問他,是否甘心承認十五年前的那道敕令。
他的手指緊緊蜷縮起來,地麵上映出的自己的臉似乎要被難以收斂的情緒扭曲,可他死死咬住牙關,忍住心中綿密如針一般的刺痛,喉嚨發緊:
“爹爹您曾言,他有家無國,是叛國之佞臣,大齊之禍患……罪無可恕,當施淩遲。”
“永庚與他——已非摯友。”
這話剜心刺骨,嘉王藏於衣冠之下的筋骨細顫,正元帝的手輕拍他的後肩,立時令嘉王渾身僵直。
“永庚,先不要回彤州了,便在宮中住些時日吧。”
——
徐鶴雪在簷廊底下坐,膝上的書頁被風吹得亂翻,他以一根手指按住,抬起頭仰望簷瓦之上,黃昏的日光很淡。
“倪素,天要黑了。”
他說。
“你眼睛看不清了嗎?我這便去點燈。”倪素正做衣裳,她咬斷袖口的一根線,聽見他這話,便一手撐著桌角起身。
徐鶴雪一怔,他清冷的眸底微動,回過頭來:“不是。”
“我還看得清,隻是你已經做了很久,會傷眼。”
“啊,”
倪素望了一眼庭院裡,光線還沒有太暗,她便也不急著去點燈,隻將簸箕裡的那件衣裳拿出來抖了一下,光滑的緞子,雪白的顏色,“你看,我做好了。”
“我做這件衣裳的時候就在想,你裡麵要配什麼顏色的衣衫才更好看,想了很久,還是覺得紅色也很適合你。”
倪素翻開碎布,從底下拿出來一件朱砂紅的衣衫,很簡潔的交領樣式,幾乎沒有什麼紋飾。
“你快去換上試試。”
倪素身上的傷還沒痊愈,但她拒絕了蔡春絮的好意,除夜前便讓玉紋等人回太尉府去了,此處隻餘她與徐子淩,她便推著他往對麵的屋子裡去。
將他塞入屋子裡去,倪素將房門一合,看著庭內疏於打掃的積雪,她便拿了掃帚,挪著步子下去掃來掃去。
隻掃了一會兒,她便覺身上有些熱,後腰更疼了點,站直身體,倪素回頭望向那道房門,“徐子淩,你好了嗎?”
幾乎是她話音才落,那道門便開了。
裁衣時,倪素便在想那塊緞子若在他身,該是何等清霜白月般的模樣,然而想象終不及此刻這一眼。
圓領袍淺金的暗花在日光底下好似魚鱗一般微泛光澤,而他頸間一截朱砂紅的衣領顏色豔麗,同色的絲絛收束了他窄緊的腰身,點綴幾粒金珠,隨風而蕩。
乾淨秀整的骨相,清風朗月般的姿儀,可比起風流文士,他的身形似乎要更挺拔端正,透著一種融在骨形之下的堅冷。
那是一種與文士的含蓄雋永相悖的淩厲。
可倪素卻瞧不出他的這分淩厲,究竟來自於哪裡。
倪素扔下掃帚,手背抹了一下頰邊的淺發,“雖然這份禮有些遲,但總歸是穿在你身上了。”
難言的心緒在凋敝的胸腔裡熬煎,徐鶴雪慶幸自己身為鬼魅,不能如常人一般輕易顯露出更多的神情,他甚至可以聲似平靜,卻很認真地說:
“謝謝。”
“你如何謝我?”
倪素挪動緩慢的步子,走到階下。
徐鶴雪聞聲,輕抬眼睫,也許是因為掃了一會兒雪,她白皙的麵頰泛了些淡粉,此刻仰麵望他,眼波清瑩。
“元宵有燈會,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瞧一瞧?”
“你不是說,你夜裡要寫病案?”
徐鶴雪愣了一瞬,想起她今晨在醫館門口,便是以這樣的借口拒絕了前來相邀的夤夜司副尉周挺。
“你也知道,請我看診的,如今也僅有一個張小娘子,病案又有多少可寫的?”縱然倪素如今因重陽鳴冤而為人所知,但行醫與討公道終歸是兩回事,人們的顧慮與偏見,是不能在一時便消解的。
但倪素也並不氣餒。
徐鶴雪不能忽視的是,他對她口中的元宵燈會有了一分憧憬,如同飛蛾撞燈的情不自禁。
風雪入袖,翻出裡層一截朱紅的中衣袖邊,白紅兩色濃烈非常,他輕輕頷首,與心中的妄想暫且妥協:“好。”
夜幕降臨,徐鶴雪頭戴帷帽,持一盞燈,才踏出醫館的大門,卻見走在前麵的倪素才一下階,便被地上亂炸亂蹦的火光嚇得轉身。
她一下撞進了他的懷裡。
冷冷淡淡的氣息,光滑的衣料,倪素被撞得一懵,抬起頭,隻能見他帷帽遮掩之下,朦朧的輪廓。
倪素回頭,看那東西滿地亂躥,那幾個點燃它的小孩兒都傻了,著急忙慌地躲閃。
“這是什麼東西啊……”
倪素皺了一下眉。
“似乎,叫做‘地老鼠’。”
徐鶴雪被這跳躍的火光喚醒了些許記憶。
“趙永庚,你看這是什麼?”
年少稚嫩的他倚靠在簷瓦之上,點燃了一樣東西,扔下去,火光炸裂,在庭院裡亂竄,躥到底下那個衣著鮮亮的小少年腳邊,嚇得那少年一屁股摔在被下人掃攏的一堆積雪裡,氣得大喊:“徐子淩你又捉弄我!”
而他在簷上笑得開懷。
“你怎麼知道?”
她的聲音喚回令徐鶴雪回過神。
“從前在老師家中,我用地老鼠捉弄過好友。”他說。
“你還會捉弄人啊?”
倪素頗覺新奇。
“那時年少,行事是荒誕了些。”徐鶴雪的嗓音裡不自覺添了一分感懷。
“便是那位很好的朋友吧?”
倪素一邊往前走,一邊說。
“嗯。”
徐鶴雪抬眼,隔著帷帽,他眺望簷上綻開的煙火,五光十色的影很快下墜,他輕聲道:“是他。”
視為知己,交遊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