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胡人之間,唯不死不休。”
徐鶴雪放棄進士的身份,投身邊關的第一年,便是在護寧軍中,將軍苗天照帳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親眼得見戰場的血腥殺伐,目睹一場戰爭的失敗與勝利究竟能得到什麼,又會失去什麼。
苗天照一生所殺胡人無數,若入瓦舍雅室未必不能認出那胡人身份,但隻要他一進去,他認不認得出那人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山雨欲來,而他將避無可避。
“那些人你都沒問過嗎?他們是誰,為什麼要害苗太尉?”
“他們抱定死誌,便什麼也不會說。”
徐鶴雪搖頭。
倪素垂下腦袋好一會兒,說,“我還見到了一個人,是蔣禦史,我帶苗太尉去換衣裳的時候,他也進來了,我看他似乎也不想被軍巡捕和夤夜司的人發現。”
“也許,是賬冊的事有眉目了。”
徐鶴雪神情微動。
“那等你好些了,我們再去蔣禦史家。”
倪素說。
徐鶴雪聞言幾乎一怔,他側過臉想要看她,卻不防殘燈熄滅,他眼前歸於一片黑暗,他隻能聽見她的聲音:“蠟燭燒沒了,我拉著你走。”
後巷裡沒什麼人掃雪,光線也很昏暗,倪素扔了燈籠,拉著徐鶴雪的衣袖踩著厚重的積雪,朝著儘頭的光源摸索前行。
枯枝被厚重的積雪壓斷,一大片冰雪毫無預兆地落下來,砸了倪素滿頭滿身,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倪素?”
徐鶴雪雙目不能視物,隻聽見這聲動靜,他試探著伸手,卻不防她忽然回頭,他的掌心貼上她的臉頰。
她的臉很冰,徐鶴雪指腹間甚至還觸摸得到細碎的雪粒子,常人的溫度足以將其融化,但倪素見冰雪在他指間晶瑩分明,一點兒也不會消融。
“你怎麼了?”
他收回手。
“沒事……”
倪素晃了晃腦袋,發髻間的積雪被晃掉許多,但披風的兜帽裡卻還有不少,夾雜在她的衣襟,她索性轉過身,“我兜帽裡有好多雪,你幫我一把。”
徐鶴雪聞言,隻好伸手往前,觸摸到她披風的衣料,他極有耐心地往上,微翻兜帽的邊緣,輕拍掉附著其上的積雪。
倪素偷偷回頭看他一眼,淡薄的月光與寒霧交織,他的麵容不甚真切。
“徐子淩。”
她忽然喚。
“嗯?”
徐鶴雪專注著手上的動作。
“我覺得苗太尉一定會向我問起你,他在瓦子裡就想問了,隻是沒想到蔣禦史會闖進來,但我覺得,苗太尉一定還會找我。”
倪素乖乖地站著,“你說,如果他問我你是誰,我要如何答他?”
徐鶴雪滿掌沾雪,冷風吹開他的衣袖露出一道鮮紅的傷口,他指骨屈起,竟因她的話而失神。
“徐子淩?”
倪素又喚,“你是不是太疼了?我們快回去吧。”
她不敢再讓他幫忙了,忙抓住他的手。
寒夜空巷,踩雪之聲漸緊。
徐鶴雪依附於這個將他從幽都招回的人,一雙眸子空洞而無神:“若他問你,你便說,你我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倪素在夜霧裡望向他的下頜,“你回來,其實不是尋舊友,對不對?”
“你不願見你的老師,也不願見你分明認識的苗太尉,那你……又如何肯見你的舊友?”
她說,“你要見的,不是與你有恩義的人,而是與你有仇怨的人。”
從前諸般情義,死生師友,他珍之重之,不敢以殘魂之身毀之,所以他寧願在這個陽世裡,一個人走一條路。
“遇見你時,我想過要見他。”
徐鶴雪沉默半晌,才輕聲道:“可是倪素,我又想,他們未必會想見我。”
其實他的這句話聽起來一點也不難過,他的語氣平靜到不過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但倪素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
為什麼會不想見?
因為他死去十幾年,無人祭奠?
倪素心中覺得,他心中緊緊記掛的情義對他卻似乎太絕情了,從他這個人離開這個人世,便好似所有的人和事都與他割席。
“可是,”
倪素握緊他的手,滿天的雪花如塵輕拂麵頰,她一步一步地帶著他走到巷口那片暖黃的光影底下,不遠處熱鬨的聲音變得離他們很近,“可是我總覺得,你不應該被如此對待。”